1楼悠优
(读书、生活、新知)
发表于 2017-1-23 12: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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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庭生活的伟大和苦恼
文 | 安德烈·莫罗阿 译 |傅雷
如果我要对于家庭问题有所说法,我定会引用梵莱梨(Paul Valéry,现译瓦雷里)的名句: “每个家庭蕴藏着一种内在的特殊的烦恼,使稍有热情的每个家庭分子都想逃避。但晚餐时的团聚,家中的随便、自由,还我本来的情操,确另有一种古代的有力的德性。”
我所爱于这段文字者,是因为它同时指出家庭生活的伟大与苦恼。一种古代的有力的德性,一种内在的特殊的烦恼,是啊,差不多一切家庭都蕴蓄着这两种力量。
试问一问小说家们,因为凡是人性的综合的集合的形象,必得向大小说家探访。巴尔扎克怎么写?老人葛里奥(Goriot)对于女儿们的关切之热烈,简直近于疯狂,而女儿们对他只是残酷冷淡,克朗台(Grandet)一家,母女都受父亲的热情压迫,以至感到厌恶;勒·甘尼克(Le Guennic)家庭却是那么美满。莫利阿克(Francois Mauriac,莫里亚克) 又怎么写?在Le Noeud de Vipères中,垂死的老人病倒在床上,听到他的孩子们在隔室争论着分析财产问题,争论着他的死亡问题:老人所感到的是悲痛,孩子们所感到的,是那些有利害冲突而又不得不过着共同生活的人们的互相厌恶;但在Le Mystère Frontenac中,却是家庭结合的无可言喻的甘美,这种温情,有如一群小犬在狗窝里互偎取暖,在暖和之中又有互相信赖,准备抵御外侮的情操。
丢开小说再看现实生活。你将发现同样的悲喜的交织……晚餐时的团聚……内在的特殊的烦恼……我们的记忆之中,都有若干家庭的印象,恰如梵莱梨所说的既有可歌可颂又有可恼可咒的两重性格。我们之中,有谁不曾在被人生创伤了的时候,到外省静寂的宽容的家庭中去寻求托庇?一个朋友能因你的聪慧而爱你,一个情妇能因你的魅力而爱你,但一个家庭能不为什么而爱你,因为你生长其中,你是它的血肉之一部。可是它比任何人群更能激你恼怒。有谁不在青年的某一时期说过: “我感到窒息,我不能在家庭里生活下去了;他们不懂得我我亦不懂得他们。”曼殊斐儿十八岁时,在日记上写道: “你应当走,不要留在这里!”但以后她逃出了家庭,在陌生人中间病倒了时,她又在日记上写道:“想象中所唯一值得热烈景慕的事是,我的祖母把我安放在床上,端给我一大杯热牛奶和面包,两手交叉着站在这里,用她曼妙的声音和我说:‘哦,亲爱的……这难道不愉快么?’啊!何等神奇的幸福。”
实际是,家庭如婚姻一样,是由本身的伟大造成了错综、繁复的一种制度。唯有抽象的思想才单纯,因为它是死的。但家庭并非一个立法者独断的创造物,而是自然的结果;促成此结果的是两性的区别,是儿童的长时间的幼弱,和由此幼弱促成的母爱,以及由爱妻、爱子的情绪交织成的父爱。我们为研究上较有系统起见,先从这大制度的可贵的和可怕的两方面说起。
先说它的德性。我们可用和解释夫妇同样的说法,说家庭的力量,在于把自然的本能当作一种社会结合的凭借。联系母婴的情操是一种完全、纯洁、美满的情操。没有丝毫冲突。对于婴孩,母亲无异神明。她是全能的。若是她自己哺育他的话,她是婴儿整个欢乐整个生命的泉源。即使她只照顾他的话,她亦是减轻他的痛苦加增他的快乐的人,她是最高的托庇,是温暖,是柔和,是忍耐,是美。对于母亲那方面,孩子竟是上帝。

母性,有如爱情一样,是一种扩张到自己身外的自私主义,由此产生了忠诚的爱护。因了母爱,家庭才和夫妇一样,建筑于本能之上。要一个社会能够成立, “必须人类先懂得爱” ,而人类之于爱,往往从母性学来。一个女子对于男子的爱,常含有若干母性的成分。乔治桑爱缪塞(Musset)么?爱晓邦(Chopin,现译肖邦)么?是的,但是母爱的成分甚于性爱的成分。例外么?我不相信。如华伦斯夫人(Mme de Warens) ,如贝尼夫人(Mme de Berny)……母性中久留不灭的成分,常是一种保护他人的需要。女人之爱强的男子只是表面的,且她们所爱的往往是强的男子的弱点(关于这,可参阅萧伯讷的Candida和Soldat de Chocolat)。
孩子呢?如果他有福分有一个真正女性的母亲,他亦会受了她的教诲,在生命初步即懂得何谓毫无保留而不求酬报的爱。从母爱之中,他幼年便知道人间并不完全是敌害的,也有温良的接待,也有随时准备着的温柔,也有可以完全信赖而永不有何要求的人。这样开始的人生是精神上的极大的优益;凡是乐观主义者,虽然经过失败与忧患,而自始至终抱着信赖人生的态度的人们,往往都是由一个温良的母亲教养起来的,反之,一个恶母,一个偏私的母亲,对于儿童是最可悲的领导者。她造成悲观主义者,造成烦恼不安的人。我曾在《家庭圈》中试着表明,孩子和母亲的冲突如何能毒害儿童的心魂。但太温柔太感伤的母亲也能产生很大的恶果,尤其对于儿子,使他太早懂得强烈的热狂的情操。史当达曾涉及这问题,洛朗斯的全部作品更和此有关。“这是一种乱伦,”他说,“这是比性的乱伦更危险的精神的乱伦,因为它不易被觉察,故本能亦不易感到其可厌。”关于这,我们在下文涉及世代关系及发生较缓的父亲问题时再行讨论。
既然我们试着列举家庭的德性和困难,且记住家庭是幼年时代的“爱的学习”。故我们虽然受到损害,在家庭中仍能感到特异的幸福。但这种回忆,并非是使我们信赖家庭的唯一的原因。家庭并是一个为我们能够显露“本来面目” (如梵莱梨所云)的处所。
这是一件重大的难得的德性么?我们难道不能到处显露“本来面目”么?当然不能。我们在现实生活中不得不扮演一个角色,采取一种态度。人家把我们当作某个人物,我们得尽官样文章般的职务,我们要过团体生活。一个主教,一个教授,一个商人,在大半的生涯中,都不能保有自己的本来面目。
在一个密切结合的家庭中,这个社会的角色可以减到最低限度。试想象家庭里晚间的情景:父亲,躺在安乐椅中读着报纸,或打瞌睡;母亲织着绒线,和大女儿谈着一个主妇生活中所能遇到的若干难题;儿子中间的一个,口里哼着什么调子,读着一本侦探小说,第二个在拆卸电插,第三个旋转着无线电周波轴,搜寻欧洲某处的演说或音乐。这一切都不十分调和。无线电的声音,扰乱父亲的阅览或瞌睡。父亲的沉默,使母亲感到冷峻。母女的谈话,令儿子们不快。且他们也不想掩藏这些情操,礼貌在家庭中是难得讲究的。人们可以表示不满,发脾气,不答复别人的问话,反之,亦能表示莫名其妙的狂欢。家庭中所有的分子,都接受亲族的这些举动,且应当尽量地容忍。只要注意“熟习的”一词的双重意义,便可得到有益的教训 。一种熟习的局面,是常见的不足为奇的局面。人们讲起一个朋友时说“他是一家人”时,意思是在他面前可以亲密地应付,亦即是可用在社会上被认为失礼的态度去应付。
刚才描写的那些人物,并非在家庭中感着陶醉般的幸福,但他们在其中觉得有还我自由的权利,确有被接受的把握,获得休息,且用莫利亚克的说法,“有一种令人温暖令人安心的感觉”。他们知道是处于互相了解的人群中,且在必要时会互相担负责任。如果这幕剧中的演员有一个忽然头痛了,整个蜂房会得骚动起来。姊姊去铺床,母亲照顾着病人,兄弟中的一个到药房里去。受着病的威胁的个人在此是不会孤独的。没有了家庭,在广大的宇宙间,人会冷得发抖。在因为种种原因而使家庭生活减少了强度的国中(如美国、德国、战后的俄国),人们感有迫近大众的需要,和群众一起思维的需要。他们需要把自己的情操自己的生活,和千万人的密接起来,以补偿他们所丧失的这小小的、友爱的、温暖的团体。他们试着要重获原始集团生活的凝聚力,可是在一个巨大的民族中,这常是一件勉强而危险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