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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基督徒] 沉默如雪崩而来

沉默如雪崩而来

沉默如雪崩而来
无脚鸟之歌

贾学伟 Xuewei Jia / 著

12-9 秋雨教案纪念文集

序 无脚鸟之歌

又到年末,从四年前开始,年末对于我们来说就更为郑重,如果说节日是在时间中筑起的纪念馆,那么除了感恩节,圣诞节,对我们而言又多了一座名为129 的纪念馆。我们不再只是纪念历史,我们用自己的经历把一个日子刻进了历史

历史在后来的日子里,总是不可避免的变的轻松,仅仅隔着时间的迷雾被怀念,但在历史发生的当下,那是真实的恐惧,分离的痛苦,是愤怒,是嘶吼,这些鲜活的东西如果没有人真正体会并用心记录,它就必然被风干甚至遗忘。

记录是必须的,但记录又是极其危险的,在被跟踪监视威胁的巨大心理压力之下,上帝仍然选择了一个人来记录,成为这段历史的见证人,就是贾学伟。回望他的见证,不得不感慨上帝的预备真是早于所有人的想象,就在教案发生一年多前,感动他辞掉了北京的记者工作,来到成都,哪怕是他本人都不会知道,冥冥中有一个使命的召唤牵引着他漂流又停留在这里。

是的,贾学伟是个漂流者,他的一生就像《阿飞正传》里那支没有脚的飞鸟,不停的飞,累了就在风里休息。他不买房,不娶妻,不生子,连随身衣物都甚少,好像随时可以与世间的一切划清界限,转身就消失在滚滚红尘中。他本可以是与这世间爱恨情仇最无挂碍的一个人,然而在这场教案中,却忽的被上帝的手指点中,风中的飞鸟降落在人间,如同荷马,又如同耶利米,在成都的大街小巷中奔走着,吟哦着,为所有堵住的声音找到了文字的泄洪口。

他谈论自己的悔改时这样说:“以前像该隐一样在大地上流离飘荡,这种看似自由的生活其实是在诅咒之中,自我怀疑像一台马马虎虎的手术后,被缝在腹腔中的止血钳,用一种根深蒂固的慢性疼痛,时时提醒我,你错了,这不是安息之处。”是的,自由不能给人安息,唯有安息能给人自由。

于是,飞了一生的无脚鸟,拣尽寒枝不肯栖,却最终在这片被查封的废墟之上停留且安息了。他把自己委身在这里,心甘情愿的停留在这里,明白自己得到了一生都在追寻的自由,于是在猎枪的环伺之下,在与自由毫不相干的土地之上,他飞向废墟的顶端,开始高唱他心中那真实的自由。


他的文字由此获得了一种极特别的辨识度,多年记者工作的经验,让他明白记录的宝贵与必要,但他却不是置身事外的记录者,他是带着一颗诗人的心迎向了这场浩劫,多年在江湖烟火中陶造出的洒脱气质,使这些文字免于黏糊的煽情,他的记录绝不只是悲悲戚戚,会令人审美疲劳的苦情,他的文字老练如过山车一般跳跃而游刃有余,但他的文字也天真,像一个在人群里窜进窜出,充满好奇的小男孩,在一片慌乱失联抓捕中,他的记录却经常专注于内心小剧场的冷幽默,比如“在派出所最多需要坐48 小时,像坐绿皮火车去■新▲疆■摘棉花”这种孩子气的遐想。

他的博闻强识也充分的获得了施展,从电影到文学,从圣经到哲学,跳跃的思维如烟花绽放,令人目不暇接,这场经历也因此被赋予了更多的超越性:“这是一个真实得冷酷无比的世界,猛追湾是暗拉非等九王混战的西订谷,芳草街是号角吹响的耶利哥城外,桐梓林是一夜死去十八万五千人的亚述军营,合江亭是摩押王杀子献祭的城头。”就这短短一段中,我们已经在时光机里被传送了几个来回,原来历史是惊人的相似,已有的又不过再重来一次,历史中排演过无数的剧情,只是又换了一轮演员,我们只是一场戏啊,演给天使和世人观看,剧本从未改变,只是有人忘词,有人怯场,有人为戏痴狂。想到这里,这似幻似真的人间,在幕布之后,下场之前,是不是我们更有勇气去交出应有的答卷。

如今读这些文字,倏忽已是四年,四年间又是天翻地覆换了人间,四年间有很多熟悉的面孔虽不复相见却比从前更清晰的在梦中重现,四年前的婴儿已壮实可爱满街游走,而四年前的文字却仍难见天日,四年前贾学伟写的是我们一小群人失去自由的故事,而如今这已是14 亿人共同的遭遇,人们主动或被动的沉默着,沉默之中却没有安息,如惊弓之鸟,如云中隐隐蕴藏的惊雷。如布莱希特诗中所写:“这是人们会说起的一年,这是人们说起就沉默的一年。大地不再生产,它吞噬。天空不下雨,只下铁。”

几十年的狂飙突进,莺歌燕舞,但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也没有涨不到头的经济周期,在时代的风暴中多少人狂乱而迷茫的寻找救赎,寻找自由,寻找安息。但你知道在哪里能听到天籁之音吗,就来听听这只无脚鸟的歌吧。


殷培 2022 年11 月18 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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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心中有一个秘密
2018 年12 月18 日


按语:我想把这几天的事情说出来,很抱歉,你看不到新闻的五要素什么的,是一篇我自己都觉得云山雾罩的奇特文体,需要很多注解才能明白发生了什么。我有不错的记者从业经历,这不过教我明白:真相在没说出的那部分。



入冬以后,成都的天气令人窒息。云层灰暗,雾霾浓重,将整个城市囚禁在铁幕之中,一切都显出模糊,粘滞,冰冷的底色。太阳升起,太阳落下,都失去了意义,时间被封冻在空虚混沌里,大地上没有对话的影子,人被迫面对自己,审视衰败的面容和枯干冷漠的内心,那种熟悉的陌生感,让人心慌。榕树下的麻将桌和盖碗茶消失了,人们更加茫然,除了吃串串,不知道该做什么。

愁云惨雾遮掩了罪恶。我行走之中,却真切看到人世有一桩不法之事在进行。

日子满足,就是基斯流月,我在锦江边举目,见有一人像亚甲族哈米大他的儿子哈曼,对他侍奉的王说:有一种民,散居在这城的各处,有的在书珊,有的在太升,有的在古列,有的在玉林,他们的律例与万民不同,不唱消闲的歌,也不拜你的金像,王呀,你虽有这一切的荣耀,也与你无益。王若以为美,就请下旨意灭绝他们……

于是,日头,光明,月亮,星宿变为黑暗,雨后云彩没有返回,水碾河推磨的响声微小,九眼桥唱歌的女子都衰微,埃及江河源头的苍蝇和亚述地的蜂子就飞来了,西西拉率领他的九百铁车也急急而行。太升北路街门关闭,从窗户往外看的都昏暗,人登上六楼的高处。路上虽然有惊慌,杏树却在冬天开花,人所愿的没有废掉。我看见有银链折断,那是耶和华的鼎所炼成;有金罐破裂,那是耶和华的釜所炼成;有玉瓶在泉旁损坏,有香膏流溢,活水涌出,那是耶和华熬炼的人心。

我看到了这一切,心里却有稳妥。因为我生命中发生了一件事,神送我去未来看了一眼,晓得了一个极大而又极小的秘密:他已经胜过了这世界,魔鬼和死亡的权柄都伏在他的脚下。说极大,是关涉整个宇宙,说极小,是能藏在我的心中。

西弯月那一桩患难之时,我却大大悲哀,周间团契时在神面前哭泣哀号:耶和华啊,这样的日子何时结束呢?从起初到如今,几千年了,眼泪和鲜血,雅各家所遭受的还不足数吗?我不想再作你的百姓,这地上的民何其多,万族之中不如你另行拣选,作你的子民。抬手放过以色列家吧,世人如何,我也想如何,只管舒身在床榻上,铺设埃及棉线织成的绣花毯子,欢欢喜喜吃我的饭,喝我的酒,肥壮如巴山的母牛。

神就差遣阿摩司击打我的心:以色列人哪,你全家是我从埃及地领上来的,在地上万族之中,我只认识你们。因此,我必追讨你一切的罪孽,我也必使你被虏的归回,重修荒废的城邑居住。听了这话,我就又欢喜又战兢,披麻蒙灰认自己的罪,灵里刚强起来。

我看到这一切都出于至高者的旨意,令人不安的不确定性就从心里消失了。我一根头发掉在地上激起的细微响声,你都清清楚楚地听到了,何况半夜惊天动地的砸门?我每一颗无声滴落的眼泪你都小心翼翼地收取在珍珠匣中,何况皮肉撕裂时绽放出的血色大丽花?

我也毫不怀疑,这一切的遭遇背后,都有隐秘的良善计划在进行。“偏偏喜欢我”的那一位,宰了肥牛犊给我吃,脱下上好的袍子给我穿,传家的戒指给我戴上,这样在末后的日子里,必有更大的益处在等着我。只是那一位行事过于高深莫测,远超过我有限的理解力,我只能在浅薄的因果逻辑里团团打转,害怕拒绝那真正对我有益的试炼。我所要做的,不是力图去分辨,而是信靠,顺服,在时间中等待和希望。

一粒秘密的种子就在我心中播下了。可爱的椭圆形,和好土相宜的墨绿色,光洁坚实,江信大厦有充充足足的阳光和肥甘的府河水,去生发,去浇灌,它就长出一株绿色的幼芽。我捧着它去顺江路培育,去倪家桥修剪,有恶人要来践踏,我就有一个属灵的兄弟连来看顾;有黑夜降临,众天使就围绕着歌唱。一个新的生命孕育了。

我这崭新的生命是在基督的大能里,谁也不能毁坏。民宗局的该亚法不能控告,街道办的本丢. 彼拉多不能定罪,派出所的五十夫长不能捆锁。我属于神的灵魂自由谁也夺不走,搬凳子坐在门口不能监管,拍照呈送综治委也无一丝一毫损坏。

在这座巴比伦的大城里,我抬眼望去,看哪,有许多同样的新生命在欢呼踊跃,耶和华所发生的苗裔华美尊荣,有高大如黎巴嫩香柏树,有美艳像沙仑玫瑰花,他们生长在郫县,在新津,在龙泉驿,在狮马巷,在星辉路……这耶西之根,大卫之本,以色列的众支派,彼此联络得合式,像一座整齐的殿,神的灵居住在其中。

我又听见主的声音说:满地的庄稼都已经熟了,我可以差遣谁去收割呢?新津县就有生命回答:我在这里,可以差遣我。主说:你固然是愿意,只怕肉体上不顺从,因为我要使你坐免费的飞机,被遣返到地极,恐怕也有极大的患难和捆锁在等着你。众生说:我当刚强壮胆,不惧怕也不惊慌,因为无论我往哪里去,你必与我同在。

七日的头一日,我就靠着这安慰的话动身了。天还没亮,成都还在黑暗中沉睡,我骑着共享单车,走过锦东路,穿过纱帽街。我听到空中有声音说:人子啊,你往哪里行呢?我就说:我要往江信大厦,耶路撒冷我神的殿中去。那声音说:圣殿上不去了,亚兰王利讯和利玛利的儿子这两个冒烟的火把头,派兵丁看守在门口,还封了学堂和学院,预备行抓捕恫吓之事。

我正反复思量这事的时候,天忽然开了,有荣耀者显现,他身穿细麻布的衣服,腰束乌法精金带,手和脚像锻炼得光明的铜,如同大水一样的声音说:在成都的众民哪,我已为你们重建了一座新耶路撒冷,永不倾覆的山巅之城,她就在我赐给你们的灵里面,你们也当在灵里敬拜我,你们的作为我已经悦纳了。

我就看到在这川西的大城之中,黑暗和雾霾被驱散,日头出来了,以色列的众支派起身,走向神的祭坛,他们在活水公园,在恒大星巴克,在科大操场,在路边,被软禁的就在家中,按照以色列的常例,同心合意地赞美感谢神,祷告、吟唱、泪水、欢笑都成为馨香之气达于白色大宝座前。

当日,地也震动了,5.7 级,那属鬼魔的就败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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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成都的街巷,我们彼此问安
2018 年12 月20 日

按语:第二篇关于我们的文章,没那么奇特了,只是日常生活的叙述,我印象深刻的一部分。如果能够存活,我将继续讲述。


成都之美,和散落在城内的众多动听街巷地名有关。岷江出都江堰后,特意为成都分出一支清流,穿城而过,以斯帖入亚哈随鲁王宫中的那一年,人们就开始在江边修理看守,治理这地。合江亭,水井坊,猛追湾,桐梓林,红牌楼,跳伞塔,芳草街,西御河,九里堤,荷花池,双水碾,玉林,莲新,抚琴,杨柳,双楠,东坡,草堂……一代过去,一代又来,地名却永远长存,以坚实而悠长的存在,提醒世人记住上古之民濯锦浣花、有诗歌有酒喝的日子。

好吧。实际上我是说,这只是一段暗恋的美丽误解,一场只想永远沉溺其中的无边之梦,一个茨威格式的昨日世界,一出普鲁斯特式的追忆似水年华。

这些像诗一样的地名后面,都有一个惊心动魄的后缀:派出所,希伯来话叫厄巴大,本丢·彼拉多就在那里坐堂。我先注意的是厄巴大,站在蓝白色相间的地中海风格大门口,才注意到前面的“抚琴、玉林”字眼。里面我的弟兄姊妹,那些吃奶的婴
孩,拄杖的瞎子,惶恐的主妇,无时不提醒我注意:
这是一个真实得冷酷无比的世界,猛追湾是暗拉非等九王混战的西订谷,芳草街是号角吹响的耶利哥城外,桐梓林是一夜死去十八万五千人的亚述军营,合江亭是摩押王杀子献祭的城头。

圣诞季节里,成都厄巴大一日游。我开始了对这个城市的奇特探索和感受。

月曜日,就是尼布甲尼撒攻取江信大厦的第二日。我早上睁开眼,先打开手机,阅读新编《百家姓》:葛覃李王,吕付苏蒋,刘程黄梁,书奇恩光……等等!怎么我们玉林组的小江夫妻俩也被编进去了?昨晚十一点多我还看到他发朋友圈道晚安,突然就失去联系了。半夜,狗吠声,杂乱的脚步,熊猫成群结队跑出基地,捷尔任斯基的眼睛和短须,卡廷森林,奥雷连诺上校站在行刑队面前……我半秒钟内脑子就补齐了上面所有的画面,一下子从床上爬起来。

我得去找我的弟兄去!

我成为基督徒后,活在神的真理中,一下子轻松无比,以前像该隐一样在大地上流离飘荡,这种看似自由的生活其实是在咒诅之中,自我怀疑像一台马马虎虎的手术后,被缝在腹腔中的止血钳,用一种根深蒂固的慢性疼痛,时时提醒着我:你错了,这不是安息之处。悔改重生后这种内在的紧张消失了,我开始品尝到安息的甜蜜,从外在看,像是活得胸无大志,服侍只参加了爱筵小组,欢天喜地地削南瓜皮,切回锅肉,抬着大桶大盆来回跑,就是不去布道,也禁止自己给任何弟兄姊妹讲道理。

但我深深扎根玉林组。这是我这片叶子和真葡萄树联结的那根枝条,我们之间有最深的生命关系和负担,一起欢笑最多,一起流泪最多。其他人,无论姓王,姓苏,姓李,姓覃,主啊,他们是你膏立的,你的人你想办法,我才不管。

还没出发,我自己的事情就找上门了。刚过九点,猛烈的砸门声响起,我立即明白自己要遭遇什么。

杨保长不久前来哨探过,一群人中我们算是熟人了,进门就是一通抱怨:“昨晚一点钟来敲门,搞了好久,你硬是不开!”

我心中暗笑:“确实不是故意,真的是在呼呼大睡,什么也没听见。”

我是真睡着了。

我飞快注意到,来的人都是便装,没有厄巴大的人,心中一宽,看来只是来吓唬一下,没有带人走的意思。

如果被带走非常耽误事。我西弯月之时体验过,真正作笔录的时间最多不超过两个小时,其它时间就在会议室内枯坐,手机暂扣,没有圣经可以读,只能听并不萌萌达的熊猫鬼扯,等厄巴大的上司通知何时放人,最多需要坐四十八个小时,像坐绿皮火车去■新▲疆■摘棉花。像我一会儿就要看到的冉匪,经常进进出出,非常有经验了,出门就抓本书。

二十分钟,真的只有二十分钟,人就离开了。无非就是说了些大家都听到的那些话,我的基本策略是:对污蔑不辩解,守死底线不破,多用耳朵少动嘴,大部分时候装傻,寻找适当的时机迅速脱离纠缠,各做各的事情去,你的工作有交待,我的良心不出卖。直到现在,神一直保守我在各样的场合顺遂,包括后来的一对八之战,包括圣日去江信。成群结队的人守在大楼下面,不让我上去,两个便衣很客气地登记了身份信息和电话,但没带我走。奇怪的是,马弟兄政姊妹一对盲人夫妻,敬姊妹领着五个孩子,他们都被带走了,难道是他们比我更有危险性?这中间厄巴大行事的原则何在,我也难以明白。

一片混乱之中,谁也提供不了确切信息。我推测小江夫妻俩的辖区厄巴大是跳伞塔,就骑车出发了。成都的冬天阴冷可怖,我赶到偏僻的成科路,跳伞塔厄巴大门口时,脑壳都冻木掉了,心中的三分忐忑也被冰封。好吧,最差也就是自投罗网,给新编《百家姓》添上一个贾字。

“警官你好,请问小江(我当然说的是全名)是否在这里留置?我是他的朋友来问问。”
“啊!?” 值班的年轻人愣了一下,表情像蜡笔小新,“不知道啊,这里没有小江这个人。”
我相信。我离开。我不甘心。
万一,万一是小江他们冬日酣眠,好梦一直到正午呢?带着一丝希望,我又慢慢走到小江家的院子,看起来如常,无铁甲车无锦衣卫。上楼,门锁完好,没有硬撬。长时间敲门,没有应答。我在来福士里面避寒时,黎姊妹来电话,有了小江夫妻的消息,他俩和冉匪夫妻都在书院街厄巴大。

冉匪是小江的岳父,一家人这样团聚在一起。成都真是分分钟叫人悲喜交集。

我又骑车出发,人民路,光华新路,盐市口,提督街,岳府街,桂王桥街,玉沙路。我几乎不用导航,就到了书院街,平时喜欢骑单车在成都市内漫游,在犄角旮旯、三街六巷里,找地方喝啤酒,看日影慢慢移动,觉得自己像西缅一样,可以马上被神释放安然离去。

我想送点吃的进去。我信圣徒要相通。

我订了一份肯德基超级全家桶,正好是四人份儿,让他们送到书院街。全家桶,全家吃了全家通,此时此刻,这个套餐居然也被神分别出来,有了属灵的意味。我心里有点欢喜,又有点悲凉。等候时,黎姊妹来电,说小江三人已经先出来了,只剩下冉匪在里面,他们回家拿东西,一会儿就回来。

好啊好啊,感谢我的神。我在厄巴大院子里的长椅上,为冉匪均出一份:一个鸡腿堡,四块炸鸡,一个红豆派,一杯可乐。我有点泪目,这些日常食物,它热腾腾的气息,饱满的口感,本应该在一个充满色彩和欢乐的地方享用,旁边有孩子的嬉闹声,有噪杂的高谈阔论,有肆无忌惮的笑声。最不相宜的,就是在一个凄风冷雨、死寂阴沉的厄巴大。

我抱着那个有著名商标的大桶,一脸憨厚老实地进去,问看守的人:“警官,有个叫冉匪的留置在这里,我给他快递些吃的。”这话有些含含糊糊,他没太明白,居然说:“进来吧,”边走边喊,“哪过是冉匪?”我禁不住要像马利亚一样唱《尊主颂》,赶紧跟着进去,在留置室门口,看到了冉匪。他仰面靠在一把椅子上,合目养神,被整了一天一夜,看起来有些疲倦。

我连着喊了几声“冉老师冉老师”,冉匪没有醒,看守却生疑了:“你到底是谁?你原来不是快递啊!出去出去!”

我把桶交给他,转身出去,心里像打了一场大胜仗,高兴得像永生神的军队击退了那些未受割礼的非利士人。在这火炼的日子里,我相信,在默默无声之处,有众多的圣约子民都在分享这样的喜悦。

我主我神啊,你掌权,你开路,你总有办法安慰你儿女的心,你让我们彼此守望,即便是人群中只看了一眼;你让我们看顾弟兄,即便只有五个饼两条鱼;你让我们心存忍耐与盼望,即便是在火窑冰窟的绝望之境。

我父啊,我也不确知怎样行,我的眼目单仰望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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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都的天空:五军之战
2018 年12 月22 日


按语:第三篇,中间部分文思不畅,因为文字游戏和细节核对消耗太多心力。神啊,我已尽力,今天就这样了。写作是很消耗的事,求神加添我力量,到你的殿中献祭。

晓看红湿处,花重锦官城。成都的魅力,始终洋溢着女性气息,轻柔,欢愉,渴望着更美。太古里和春熙路的时尚,几乎和纽伦巴米同步,北上广深在成都人眼里,差不多就是郫县灌县金堂华阳,最多就是三圣乡。整形广告铺天盖地,模特支着怪异的下巴,被细分成不同部位,眉、眼、鼻、额、唇、颊、颚、颈、胸、臀、腿,女人不再作为一个纯全的人被看待,过分细化反而失去了美感,引发怪异的联想:《德州电锯杀人狂》现场的尸块,沃尔玛的分割猪肉冰柜……

这些专门“整人”的机构名称千奇百怪,或者直白如艺星;或者意味深长如铜雀台。前者欲望勃发,成为网红是最低的期待,后者却不经意间流露出后现代主义困境的一丝苦笑:自由成为无法承受的负担,被奴役是心底隐隐的渴望。深宫里有无尽的孤独寂寞冷,却隔绝了人世的纷扰、罪恶和苦难,眼不见心静;君王虽然刻薄寡恩,却至少能送来一口肉锅,不花钱就能吃上埃及的鱼,也记得有黄瓜,西瓜、韭菜、葱、蒜;帘栊掩映,烛火跳动,黑暗之中看出去,暧昧模糊、变幻不定的世界就算为真实,而春日阳光下的真实反而刺痛了双眼,让人疑惧难堪,不如继续闭上。


殊不知,对黑暗的贪恋和渴望,引来了真正的黑暗。人不求告神的名,不祈求“愿祢的旨意成就”,神就对人说:好吧,那愿你的旨意成就。

基斯流月,日曜日,我在成都的天空看见了大异象,那管辖这幽暗世界、属灵气的恶魔在这里开辟了新战场。

喷火的巨龙史矛革从北方动身,身负黑暗魔君索伦的罪恶计划,乘着旱风来到了成都上空,它头戴七星冠冕,尾巴拖动,天上的星辰三分之一陨落,它两翼扇展,阴影就笼罩大地,除了邛崃全成都看不到日头。苍白丑陋的阿索格骑着座狼,率领多如海沙的半兽人,跟随史矛革浩浩荡荡地直扑而来,扎营天府新区,所过之处,雾霾浓重,河水腐臭,森林凋萎,路上有惊慌,火锅也不香。

魔君索伦最恨恶、最想灭绝这城里一群属神的圣约子民,因为我们行走在光明中,绝不和黑暗相交。

我的姊妹们沉静学道,廉耻自守,以正派衣裳为装饰,不卖弄眼目、俏步徐行,不学那说谄媚话的外女;我的弟兄们亲手劳作,吃自己的饭,日日流着眼泪,在城门口劝勉世人回转到耶和华指示的道路上,同心彻夜祷告,为这居住之地求平安,祈求神顾念这大城不能分辨左手右手的有十二万之多,推迟审判日的到来。

我们用真理在太升北路五十六号建造了一座都灵孤山,里面有贵价的宝藏:会堂传讲纯正的福音、学堂养育敬虔的后裔、学院训练全职传道人。我们在这城的各处,建造了二十多个查经团契,结合成一个亲密的灵魂长湖镇,吃素菜,彼此相爱。

眼见灵魂被救赎的人日日加增,眼见山巅之城上的灯越发光明,索伦恨我们的心就更盛了。他要杀害,要毁坏,要使世界的秩序重回神创造之前,天是空虚混沌,地是渊面黑暗,冷漠的心漂浮其中,相看互相烦,只好地狱见。

灵界的一场大战在成都空中展开了。天使米迦勒被阻隔在绵阳,正在沱江上和索伦的亡灵大军激战,暂时过不来,只有我们独自面对史矛革和阿索格。

史矛革从乌黑的云层里显身,对准太升北路五十六号的孤山,喷出赤红的烈火,那火势甚大,犹如日头坠地,砸在地球上一块,灼热的气浪令人窒息,孤山里面二十三楼会堂、二十一楼图书馆、十九楼的两个学院、六楼的会堂和学堂,都在这烈火和旱风中被洗劫清空。这巨龙又飞到长湖镇上空,燃烧圣约子民的开放家庭。史矛革进入被焚烧后的孤山,他就自尊,觉得自己就是王了。

我目睹这一切,默然接受,不会拿火焰喷射器和史矛革对喷。在这火炼的试验中,我靠着祷告,与我的神在烈火的窑中同行,低吟一首灵歌,诉说一颗哀伤而不怨恨的心:
巍峨的雾山耸立远方
我们伫立于此处的山冈
曾经的过往,定会重现
我们的王国,路尽头的光
孤月轮下山林在燃烧
复仇的誓言,沉默中萌生
吟唱家乡的悠长曲调
流落的故人都熟悉那歌声
从久远之前灯火初燃
至今不渝,灵魂的呼唤
未知的命运,阿肯宝石
被窃的宝物必当偿还

火光还未熄灭,半兽人阿索格骑着座狼出动了。阿索格不似史矛革那样暴躁、易怒,他阴狠,冷酷,心底比万物还诡诈,坏到极处,无人能够识透。他最厉害的武器,不是手中的两刃快刀,而是囊中的毒箭。这些毒箭都蘸满了世界上最致命的毒液:谎言,阿索格招徕了一群人类中的无耻之徒,用自己口中所出的毒气为其精心炮制,这些占星的、观兆的、交鬼的、行巫术的、用法术的、社科院的迦勒底人,为他们的罪恶做了见证。

阿索格第一次举臂,射出两支“山东碘伏”毒箭,诗人和他的妻子倒下了;阿索格第二次举臂,射出六支“飞花晶莹”毒箭,四名弟兄和两名姊妹倒下了;阿索格第三次举臂,射出九支“熏心姿势”毒箭,七名弟兄和两名姊妹倒下了;阿索格第四次举臂,他累了,旁边没人扶着,他就乱射一通“管你是啥子”毒箭,四名弟兄和一名姊妹倒下了;最后,阿索格亮出最具杀伤力的一招,闭上眼盲射一通“下落不明”毒箭,五名弟兄荣耀地中箭,为主做了见证,至今还在见证。

索伦此时就下了总攻命令,所有的半兽人、座狼都蜂涌而出,扑向孤山深处和长湖镇,组成三、五、十人不等的工作组,作为地面部队网格化扫荡,由一种怪兽统领,这兽异常凶猛丑陋,像北极熊而黑多一点儿,像亚洲黑熊而又白多一点儿,有大铁牙,吞吃嚼碎,遍地巡游,寻找可以吞吃的活人。

孤山被焚毁,家园失去,妻离子散,圣约子民心中哀伤,像默默被宰杀的羔羊,继续用歌声诉说,祈求我们的哀声从极远之处达于锡安的圣山上:
群山之下的迷雾之眼
请用心守护我兄弟的灵魂
若浓烟烈焰覆盖了苍穹
请永久守望都灵的子民
如果一切注定在火中燃尽
我们将一同燃烧
守望烈焰升起点燃暗夜
呼唤先辈,与我们并肩。
我们将望着血红的烈焰燃遍山间
若我们将在今夜不归永往
我们将一同面对生死茫茫
最后一次举杯
如果暗夜被点燃
我将紧闭双眼
因若黑暗重临
我的兄弟将不归永往
当苍穹坠落
毁灭这孤独的城镇
当暗影肆虐于大地之上
我听见我同胞的惊叫
我目睹烈火,摧毁山林
我更目睹烈火,噬灭魂魄
我目睹烈火,在风中燃如鲜血
我希望你们能铭记我

五军之战后,史矛革、阿索格率众呼啸而去,成都的天空一片破败。我不埋怨,这里所发生的,岂有人敢指着说“这是新兴的”?日光之下并无新事,希律王行过,尼禄行过,希特勒行过,鲁斯兰的钢铁侠也行过,已有的事后必再有,已行的事后必再行。

雪花飘落在倒下者身上的那一刻,我们已含着泪,在心里把彼此埋葬,既然对这个世界来说我们已死,何不就在这一刻唱起告别的歌?弟兄啊,惟愿你把我的身体投入锦江水,放上一朵芙蓉花,纪念我在这个城市的欢乐年日,为我唱一支安魂曲,送我入大海深处,寻找那条生命之河。在羔羊的宝座前,我们都将复活,又可以一起彼此诉说这又哭又笑的经过。

我们交托了圣书,无论何时,当谨守遵行神的教诲,道理、真理、生命就在其中;诗班录下了郇城三十六首歌,少年人哪,你们当歌唱,你也当刚强。你只有11 岁,既然家里所有比你大的男人都中了毒箭,你就不再被当作孩童的式样,照顾你的母亲和弟弟们,准备好迎接你的命运。

马弟兄啊,既然他们定意要整垮你的按摩室,也就随他们吧,工商,卫生,城管……,总有一条可以作他们的理由。你们夫妻虽然眼盲,但却比这时代的人看得更清楚,站得更稳,你的歌声我最喜欢听,政姊妹在上我认识的人中对圣经最熟悉,你们大大地安慰、鼓舞了我。他们赤裸裸地暴露自己的邪恶,企图夺走你们维生的活路,天父会养活所有属他的子民。

裴弟兄啊,既然有些假弟兄也随伙作恶,要把你们赶出房子,也随他们吧。这弯曲悖谬的时代,世人都被脂油蒙了心,由着内心的邪情私欲泛滥。你们的五个孩子,也是神赐给我们共同的产业,我们靠着神的恩赐一起养活。

残存的子民又开始在大地上重建,翻开废墟和灰烬,寻找未曾失落的种子。

我们见证了一个“鸽子”的奇迹。学堂的一个小朋友,在孤山的一角养了两只鸽子。大战之后,鸽子的命运令人牵挂,生怕在笼子中饿死,最开始是小朋友的妈妈去孤山寻找,可怜这还不认识神的人,被见人就抓、凶神恶煞一般的座狼带走,关了三十个小时,又惊又怒,跑到年长的女儿家大闹,因为她是我们的姊妹,拖累了家里。

十二天过去了,大家依然忧虑着鸽子的命运,有个姊妹又大着胆子闯孤山,遇上一个尚有良知的座狼——人吧,恳请他上去看看,打开笼子,活着的鸽子放走,让它们自己找口吃的。他答应了。感谢赞美神,在这极大的患难之中赐给我们一个奇迹。两只鸽子都活着,现在自由地在这个城市飞翔。

鸽子啊,你是好消息的使者,盼望你像在挪亚方舟上放出去一样,再次给我衔来青绿美好的橄榄枝,让我知道,在这大地上有我可以安息躺卧之处;鸽子啊,求你引领我,当我遭难迷失之时,指给我看那伯利恒的暮光之星在哪里,让我知道这被羞辱轻贱的一生,盼望在何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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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安夜之信:
郫申克的救赎
2018 年12 月24 日


怡哥,我问你安,主和你同在了。

我这样称呼,你肯定不常听到。我也是出于无奈,网络现在是一颗对自己体重高度敏感的女人心,你的名字是体重秤的指针,稍微出点格就尖叫,像看守突然发现安迪不见了,肖申克上空警报响起。女人最多罚自己今天不吃饭,对着镜子和周围的人问几遍“我看着胖吗?”,差不多事情也就过去了。网络就不一样,从《南方人物周刊》的专栏停掉,到一个字也发表不出来,这么多年你都懂的。现在你就更懂了。所以,姊妹的体重和网络都算为讳莫如深之事,咱们作弟兄的,还是少招惹为好。

有位(林鹿)姊妹今天在一篇文字中,给你妻子说了些挂念的话,真切感人,可我不争气,读的时候总是笑场。她被称为“蓉儿” ,在我看来,这个称呼只专属你,或者她的一些闺蜜们,弟兄们念起来总有错位感。同样地,我也从没叫过她师母,这也是个让我笑场的称呼,以前我拜师练武术,才师父师母师爹师娘地叫,那个师父也是个胖子,不过又黑又壮,从小练戳脚翻子拳和陈式太极,一拳能打死人,师母也是习武之人,我一时难以给这个词语注入新的解读,和你的蓉儿联系起来。你们六十岁以后,我兴许就习惯了。

不过这倒是启发了我,既然大家蓉儿靖哥哥地乱喊,我顺势叫你怡哥,倒也贴切。一来这是一封私人书信,我只是和你各端着一杯啤酒,坐在玉林菜市场旁边的小酒馆里,拉拉杂杂地闲谈,这封信不用从歌罗西到老底嘉,从耶路撒冷到巴比伦,到处传着念;二来我们都没有下战场,这是一场战斗和另一场战斗之间的短暂休息,从《霍比特人:意外之旅》到《魔戒:王者归来》,一共六集,我们这第一轱辘还没播完呢!圣餐桌前,你是我的牧师,有着职分的尊贵;现在,你是我的怡哥,有着同袍的情谊。

昨晚和几个弟兄一起喝茶聊天,是真的喝茶,有人提起现在只有书亚能给妈妈写信,虽然只能转交,孩子也不知道信送到哪里去,但我听了心里还是很受安慰。圣徒能在灵里相通,灵却随着自己的意思行,我们沉重的肉身却也无法总是超越。能把一件信物拿在手里摩挲,贴在唇边亲吻,放在胸前用心跳去倾听,这种实实在在感无可比拟。指尖的温度残存,洇干的泪迹显现,或者信就是在你们一家围坐的餐桌上写就,还有常吃的饭菜味道,家的气息。

所以,我也在平安夜里给在郫申克的怡哥写封信,埋在望江楼公园江滩的镇水石牛下面,左边第一个,挖地三尺半,等你出来了就去找,然后按着提示去墨西哥那个太平洋小岛吧。那不是记忆遗忘之地,而是一切过往的忧伤和罪孽被涂抹了的地方,海是玻璃海,天是青金石,等着你的不是我,而是那一位。我虽有佳形美容,但靠不住,这样天大的事情我做不来,只能给你写封信,买杯啤酒了。

千头万绪,就从我的近况说起吧。昨天所里又找,不外乎再作一份笔录,签那个保证脱离的告知书,还留在外面的弟兄姊妹,几乎人人因为这件事被骚扰。管片儿的李大哥态度十分客气,笔录也是商商量量作,他是本地人拼音不好,不会敲的字还叫我帮忙,有些说法不太归正雅驯的,还耐心听我解释进行改动,比如把“教会说什么我听什么”改成“顺服教会教导”。我慢慢让他理解并习惯了这个说法后,对处理后面的争执很有帮助。

作完笔录,双方都更轻松了,我喝无糖可乐,他抽烟,两人像是酒肉好友在一起看球赛、找乐子,就差烤串麻小儿了。签告知书时,双方还是破了脸,我说:“照这个打印好的措辞,我肯定不签。”李大哥也忍不住语带威胁:“如果不脱离,就要治安拘留。”我笑着说:“真不行的话,你就把我拘留几天交差吧。”他有点愣了,只好话头转过来,继续“转化”。

最终,还是亚伯拉罕的子孙赢了,属血气的李大哥妥协:“你可以在后面,按你想说的附注上去。”我心里暗喜,这其实就是我想要的结果,只要同意让我自由书写,文字上很少能让我吃到亏,之前社区要的保证书也是这样,他的工作有交待,我的良心不出卖。我签上名字,注明:“告知已悉,后果也清楚,信仰之事我顺服教会教导。”他接受了。

怡哥,我千不该万不该最后多说了一句:“周日你除非把我带到所里,或者找几个人堵在门口,否则我肯定要去聚会。”不知道这话是把他气着了,还是让他开了窍,他说:“好!以后每周日我就把你带来,给你一间房子,坐到下午放你走,可以带上你的经书。至少俩月。”

说实话,写这封信的时候,我心里还在为这事犯愁,不是怕去所里,而是一个人怎么过主日呀?我从来没经历过,宣召,认信,认罪,宣赦,宣读,证道,奉献,公祷,祝福,差遣,主日学,还有那么多遍唱诗、祷告,我一个人怎么能完成?我唱诗从来都是南郭先生式的,混在人堆里才敢张嘴。

但愿李大哥是吓唬我。

其他弟兄姊妹比我这半怂包、半耍赖式的见证美好多了,讲了你绝对开心,这些见证不计其数,我只能捡几样我刚知道的给你说。

成菊姊妹主日被扰,一带进所里,她就拟好了自己的“守主日告白”:你们有四个选择,一,打死我,二,让我坐牢,三,我自由聚会,四,你们每周抓每周放。刚一放出来,她就大声说,回家继续敬拜神。她还听到所里的人说,春夏秋冬第三个季节之雨的人,整得他们整天脑子里都是神啊神的,早上上班都要祷告了。他们互相训对方的话现在都是:“你是个罪人,要悔改。”还有一位录她的口供,听了一半喊停,再讲他也跟着信主就麻烦了。

成菊和绍文的孩子也十分感恩,小小的年龄,她祷告时说:主啊,上月你让我生病,那么痛都过来了,我都能忍,难道我还怕坐牢吗?坐牢又不痛。主啊,我也是天国的一员,你让我背起自己小小的十字架跟随你吧。她主日也在所里呆了半天,跟警察的对话像“小鬼当家”:
“你别去教会学校了,去公立学校考一百分,”
“考一百分来做什么?”
“赚钱买裙子哈!”
“我又不臭美,买那么多衣服干嘛?”
“春夏秋冬第三个季节之雨就是不好!”
“这是魔鬼的诡计和谎言。”
“你……,也被彻底洗脑了,算了算了。”

有一位石姊妹,传福音大有恩赐,进了几次所里,所长反而被感动,喊她以后去所里做义工,调解劝架,处理纠纷,她很乐意地答应了。工作机构的上司找她谈话,都怀着担忧:“不要把我鼓捣进去啊!”她就说对方:“你先听听呀,你到底在怕什么?”最后上司跟她要了本圣经,回去读。宗教局长和她谈话,最后被石姊妹推荐买了一本信仰方面的书,还紧着打电话催妻子查快递,看书到了没有。

唐姊妹今日去探访丈夫王弟兄,回来后高兴地分享:在拘留所见到了我老公王弟兄,他非常喜乐平安!长了长长的胡子,但是更帅气了,脚上腿上的伤也结痂了。昨天一天,值班看管他们的人竟然对他说,你是基督徒,你来为所有犯人祷告,于是他就上午下午跪地,不停地为每一个关押的弟兄姊妹祷告,为他们的室友们祷告。

怡哥,这应该就是你说过的:基督徒就是这样一群人,哭着哭着就笑了……
可是,怡哥,基督徒也是这样一群人,笑着笑着就哭了……

我们的列祖,坐在巴比伦的河畔,一追想锡安就哭了,他们把琴挂在那里的柳树上,因为不愿意在外邦唱耶和华的歌。

怡哥,从你离开我后,我一直不去怀念你,不流泪,不祷告,不贴图,不看旧文。血与火的征战之中,男人之间,转身即便是各自赴死,彼此也就是点个头就够了。如果就此生死两隔,你那美好的仗也打过了,当守的道也守住了,当跑的路也跑过了,我知道你已经得了你的分,已有荣耀的冠冕为你存留。

今夜,我才知道,这只是我强行压抑自己。你在郫申克里面,日子照样也是一分一秒度过,冬日漫漫,提审的日子之外,何以捱过?我虽然艰难,尚有圣经可读,我祈求那郫申克看押的能像肖申克里面的典狱长,主动递给你一本圣经,即便他说:“你的灵魂属于神,身体却属于我。”

我也可以随时打开手机,用诗篇、灵歌感谢赞美神,我也祈求你有足够好的记忆力,记住当初你苦心预备的经文短歌集、郇城诗歌三十六首。主啊,你告诉我,除了我们,还有哪个国家的人忙着学唱歌、背经文是为坐牢准备?这样的荒唐,求你鉴察,求你伸冤!

我知道你的灵魂有属神的自由,可是,我还祈求郫申克里有机会能让你独处一室,放一曲《费加罗的婚礼·西风拂过》,和你的自由一起飞舞,让你的自由更自由,在圣灵的轻吹和叹息中,越升越高,直到被一朵云彩接走了。

我也知道你一日三餐固然有,可我还是祈求,你有机会在四月天的下午,在清新明亮的空气中喝上一杯冰啤酒,因为那本来就是属于你不该剥夺的权利:日常的美好,珍贵的闲适,时光哪怕是被挥霍掉,也是被你自由而美好地挥霍。

我不确知你会遭遇什么,如果你的心智被摧残,像婴儿一样忘掉了一切,我祈求你还能记住一句话:“起初,神创造天地。”你还能确知:我的神造了我,我属于我的神,我本于他,也将归于他。我也常以此鼓舞自己。

关于今夜,平安夜,怡哥,你比我更明白意味着什么,我所知道的,几乎都是从你而来,我就不说经文,说一句电影台词吧。《耶稣受难记》中,主走向髑髅地途中,遇见马利亚,浑身血污的他,握住马利亚的手,声音颤抖地说:母亲,我把这个世界更新了。

我此时就哭了。怡哥,这个人今晚就要降生,他浑身血污地从马槽到苦路,才洁净了我们在其中打滚的血污世界,你和我,就有了盼望。

怡哥,持守这盼望,像旷野夜半寒风中的牧人,像垂垂老矣的西缅,像瘫痪了三十八年的瘫子,像长了大麻风的病患,像羞愧垂泪的税吏,像爬上桑树稍的撒该,像面临石刑的妇人,像死去三天的拉撒路,怡哥,你就能从那五百码长的污水管道爬出来,奔向望江楼公园,找到我藏好的这封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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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种恶叫故意的残忍
2018 年12 月26 日


按语:本来想写写昨天圣诞节的欢乐,但早上起来就看到很伤心的消息,改成现在这样了。


十一营会时,江信大厦还有烈火烹油、鲜花着锦之盛。对我而言,烈火烹油根本就没有任何修辞学的意义,何哥带着我们在人文学院的厨房大盆大盆炒回锅肉,喜气洋洋地给大家做爱筵,当然是何哥掌勺。他犹如威灵顿公爵在滑铁卢战场上,气定神闲地站在灶旁,油温合适后,果断地把葱、姜、蒜、郫县豆瓣酱倒入锅内,立马香气四溢,跟着倒入切成薄片的五花肉,铲子上下翻飞,一会儿就把锅中的拿破仑烹制得喷香可口。这个场面的艺术性所有人心中都感知到了,每逢下锅前的一刹那,厨房门口就挤满蜂拥而至的人,拿出手机狂拍。

会堂里面,苏先森登坛说法,连讲三天《传道书》,当真是天花乱坠,神的道触摸着人灵魂的一丝一缕,屏蔽了一切至细至微的杂音,闻者如痴如醉,事毕无不欢喜赞叹,当然是说“哈利路亚”,不是“阿弥陀佛”。我更是意犹未尽,只恨时间不够长,苏先森如果像从前到我们村说书的瞎子就好了,受欢迎,钱粮足,一部《王华买爹》可以唱十天半个月。休息时我找苏先森,他抱着一堆孩子,抽空给我推荐了毕德生的一篇文章和傅格森的一本书,让我继续去领受。

然而,神从始而终的作为,人不能参透。他用慈绳爱索拉着我们的手是爱我们,他借着那不法之人的手害我们是更爱我们,乃是为了与他无边的荣耀有份,虽然有时候我是勉勉强强这样说的。

所以,苏先森也进去了。他在讲台上日光之上、日光之下地舌灿莲花,如今哪里还看得见日光,不过是黑屋里站,黑屋里蹲,黑屋里躺,黑屋里盘腿枯坐。他是福建安溪人,铁观音喝多了,如今也尝尝刷锅水;可安歇的青草地上躺久了,就挤一挤三十人的大通铺;他是川大博士,身边尼哥底母、迦玛列和保罗一样的人太多,就换一拨贩毒的、杀人的、强奸的、抢劫的。

何哥今早也被带走,我能想到的唯一原因是:他炒了太多回锅肉,豆瓣酱要报复,准备拉到郫县关起,还在正义路上。

我呢,以前在周围人眼里,好听些是富贵闲人大爷,难听些就是个没正事儿的二流子,能夸一夸的地方,还算是饥渴慕义,喜欢读圣经。如今却是整日哭哭啼啼,大冷的天呵着手敲字,这虽然不算什么过分的患难,但我可是爹娘从小溺爱着长大,有点不伦不类的娇气,和中老年人、男性、清教徒的身份都格格不入,都大学毕业了我爸还习惯盛好饭递给我,坐旁边笑眯眯地看我吃完。
但他已死了。
我妈也死了。
……

这几天何哥在我家,我像是又回到了和爹娘一起住的日子。

何哥住我这里,算是一个不大不小的秘密,现在他进去了,就不算秘密可以说说。

起初,我有过一次单刀赴会,和花熊、警察、民宗、社区的八个人对峙一场,除了常规问话,核心是要我承诺“四不”:一,别上街参加一种三人以上的、类似春熙路上锣鼓队促销的、时而停止时而前行的、可能伴随某种不可预测之意外的活动,算了,我已经尽力描述了,反正就是那个;二,别把自己点了;三,别乱说;四,别串门。

这个要求没听说过其他弟兄姊妹遇到,不知道是否给我量身打造。这非常有可能,有时候,鬼比人的眼睛厉害,使徒们都还傻乎乎的时候,格拉森的鬼已经在嚎叫了。前两条我答应了,因为我压根儿就没想过那样做,白送他们两包大礼;后两者我压根就没当回事,“别乱说”你们已经知道我把它踩成什么样了,“别串门”的回应是:我转身就请何哥到家里住。

何哥当时的状态,用他自己的话说叫“沉下去”,事情一开始,何哥就消失了。

办他的人,每日成群结队涌到他家里,十天过去了,愣是没找到一个六十多岁的老汉儿,早已暴跳如雷。类似的还有龙泉驿那边的任姊妹,他们怎么都抓不到一个年轻轻的女娃娃,气得火冒三丈。

何哥是成都老门老户人家出身,人熟地熟,早年又是走州过府的老江湖,周旋起来太轻松了,好几次耍了要办他的人,这是我俩吃饭时经常爆笑的段子。他很早就不读书,行走两广、川滇一带做生意,细节不能一一道来,基本上像那些粗制滥造的警匪电视剧一样。赚钱是“胆商” ,就是靠胆子大赚快钱,花钱是 “操哥” ,这个就比较难解释,不是成都人难以体会含义的微妙。他九十年代做生意已经是几千万地大进大出,终于有一天彻底栽进去了。

钱财上元气大伤后,何哥就闷在家里,几乎不出门。有一天,妻子钟姐和姊妹们在家里一起唱赞美诗,神的灵就临到,何哥悔改重生的时刻显明了。

“这一生最美的祝福,就是能认识主耶稣……” 何哥坐在我的对面,轻轻地唱起这首歌, “我当时被这句歌词很深地触动,心门就打开了。”此时的何哥,远离了在厨房击败拿破仑的形象,变得不一样了,温柔,深情,单纯,像一名十四岁的少年,眼光清澈而湿润,略带出离,灵魂已到了神给他应许的隐秘大美之境,有着谷中的百合,隐基底的葡萄园,和属他的秀美女子,安然躺卧在溪水旁青草地。
再没有追捕。和逃亡。

家中老年痴呆的八十多岁老父,和有智力残疾的儿子,也不用日日受惊吓。

我在一边听着,眼里也有泪水涌动,为着自己的弟兄被神深深地拥入怀中,也为着自己是如此认同让他悔改重生的歌词:“这一生最美的祝福,就是能认识主耶稣。”

几天来,每当我洗澡、骑单车、做饭、擦地时,一旦无意识地哼起歌,必定就是它。这是无比贵价的礼物,要知道,我信主后最痛恨自己的一点就是,洗澡歌往往是早年烂电视剧的主题歌,无神论教育给我下的毒,堪比张无忌中的玄冥神掌,张三丰也没办法,只有九阳《圣经》才能起死回生。

重生后,自己多年的罪结成的厚重外壳碎裂,一颗生命的种子就植入何哥的心,渐渐长成了现在的何哥,“胆商”不见了,“操哥”不见了,谦卑温厚,六十多岁了,做爱筵坚持要最后走,有时候都快晚上十一点了。消失这段时间,抽空他还悄悄潜回去帮儿子洗澡,帮钟姐做家务。

何哥刚到我家时,一看单身汉的凑合生活,只皱眉头,跑出去,一会儿就拎回来一大堆排骨、草鱼、蔬菜、米面粮油,干脆又买了一口大锅,在厨房里开始忙活。

我心安理得地窝在床上敲字,等着做好,端上桌,我就下床,猛吃,碗也不用洗,回来继续窝着,感觉自己的爹又回来了。何哥一会儿就进来问问:“你饿不饿?想吃啥?我去买,我来做。”我被一肚子的排骨和麻辣鱼撑着,实在不好意思说吃这吃那了。

在事情过程中,何哥选择了消失,这不常见,好多人问他为什么,我也如此问他了,“和他们玩玩嘛!开始玩了就继续玩下去嘛!”何哥这样说。我过了好几天,才慢慢明白他的意思。这不是血气什么的那些属灵词语,而是何哥用他自己特有的方式,在对邪恶进行无声地抗议!

怡哥能说能写,不但懂圣经,还会作诗,蒋姊妹有次就提起,他心情沮丧时,写写诗就好了。他可用的表达方式太多,甚至包括他的体重,有一次在机场,海关不让他出境,他决定非暴力不合作:瘫在地上耍死狗,四个警察费了好大劲儿才把他抬走;

成菊姊妹进派出所后,决绝清晰地宣告自己的“守主日宣言”,这是她表达抗议的方式;我在文字里拐弯抹角、绕着弯子挖苦人,这是我抗议的方式。何哥呢,他不会写诗,不习惯出高声,不会绕弯子,他抗议的方式就是“我不想那么轻易被你们找到”,这是何哥这个老游击队员擅长和喜欢的。

我们其实都是用一个声音在喊:你们完全是在作恶!我们觉得不公正!

我们做错了什么吗?如果有,管教我们的首先是神,圣灵会责备我们,会让我们羞愧满面地进出派出所,批麻衣,蒙灰尘,含泪祷告,缓缓而行认自己的罪。但是,这一次,没有,连一个人我都没听到过!我们认恐惧的罪,认哭泣的罪,认软弱挣扎的罪,认慌张失对的罪,但就是不认被人踩在地上、押进派出所的愧疚之罪,吃他们的方便面都理直气壮!

我们毫无愧疚地站在神和这世上的掌权者面前,求那至高者察验我们的肺腑心肠。

有一种邪恶,叫做故意的作恶,俗语叫“不为什么,就是看不惯你才整你”,我虽然理解这话背后属灵征战的意义,因为黑暗和光明有什么相交呢?世界恨我们,不是因为我们做了什么,而是我们是谁。我们即便什么都不做,只要认主耶稣是王,愿意受他的统治,世界就像一个《天龙八部》中的康敏,“只因人群中你少看了我一眼”,就开始翻脸报复。这属鬼魔的世界欲与至高者等同,对主耶稣嫉恨心之强,令人闻风丧胆。

但我心里还是委屈,气恼,愤愤不平。我们平常而神圣的生活被突然裂开了,犹如你看到一个活人,却是分成两段在地上滚动,肚腹里面的一切细节都宛然呈现。进去,遣返,软禁,跟踪,恫吓,骚扰,失业,开门:这是房东让你滚,关门:这是工商让你黄。一个超级强力系统,开动它巨大冰冷的机器,沉重地碾压而过一个群体,无情,而又无声。除了呼唤神的名和垂泪的祷告,我们什么都做不了,也什么都抓不住。

最让我伤心落泪的,是早上看到迦南姊妹家的四个孩子,要被带回原籍宣汉,可能再也回不来了。

宣汉这四个孩子,家庭极其困难,父亲不再了,母亲有精神疾患,爷爷奶奶均年事已高,无力抚养,当地福利机构又根据什么奇怪规定拒收,可怜四个孩子,小的两三岁,大的也没过十岁,在家里也就是勉强活命而已。迦南和文举收养回成都,我记得当时教会轰动一阵,加上自己生的,他们家里一下子五个孩子,好不热闹,当然经济上也紧张了,文举只是名普通快递员,养活一家不容易。但这都不是太大的事,神家的孩子当然神来养,大家一起养,孩子们一年多来在这里生活、上学,好开心的样子。

可恼的是,这次事情开始后,魔鬼为了给迦南姊妹一家的属灵生命更大打击,给宣汉那边谎称孩子们落入了“邪教团伙”,要解救回去。今天被迫从成都出发后,迦南在朋友圈里哭成了泪人,再没有事情比今天这件事让我伤痛,心都被刀刺透了。

“有一种恶,叫故意的残忍。” 如果给这句话找一个道成肉身的解释,就是今天这件事了。

我以前交过东北的女朋友,跟着看过一段二人转拉场戏,名称什么的我都忘了,大意是一名母亲因为饥荒,不得不和两个孩子分开,从此生死两茫茫。我印象极深的场景是,分开的那一刻,母亲喊一声“我一见娇儿跪在地”,母子三人就抱头痛哭。

二人转女演员都是上帝赏饭吃的天生好嗓子,饱满的情感把我唱落泪了。然而,我怎么也没想到,这种强行拆散家庭、母子抱头痛哭的热血剧情会真的在现代社会上演。

孩子中的老二恩典跟我较熟。有一次主日敬拜,他正好坐我旁边,因为他发育的问题,不能很好地控制自己的行为和注意力,不停地动,前后左右骚扰,终于把一个人惹急眼了。我赶紧把他抱在怀里,一个胳膊揽住,他就老实了一上午。从此后,他就记住了我,每次遇见我,都会跑过来,碰碰我的衣服,然后仰脸看着我,也不说话,就那么一直笑嘻嘻地看着我。我心里很感动,他想和我说说话,但又不会表达,就这样一直看着。

我不能再坐在会堂里抱着他了。可现在,连我和孩子的目光对望也没有了。

大卫王听到儿子被杀后,上城门楼哭:“我儿押沙龙啊!我儿,我儿押沙龙啊!我恨不能替你死,押沙龙啊!我儿!我儿!”

大概,迦南,文举,我,还有所有认识他们的弟兄姊妹,此时就像大卫这样悲伤吧。

传道者说,“我又转念、见日光之下所行的一切欺压,看哪、受欺压的流泪、且无人安慰,欺压他们的有势力,也无人安慰他们。”我忽然又想起来小时候在村子里听的河南坠子《王华买爹》,如果有一日,我眼睛哭坏也变成了一个瞎子,年迈之日,不如返乡说书谋生,编一出《迦南送儿》,弦声断续,苍老嘶哑的喉咙正好道出这人间悲凉的一幕:
“谁谁谁登基坐了殿,
这天下人民就难自安。
头一年旱,二一年淹,
三一年酒席宴前来戏耍,
二话不说就斩了约翰。
四一年兵行那海西地,
呼隆隆来了贸易战。
五一年倒是收成好,
成都府里却遭了祸患。
有一个弟兄叫文举,
娶妻贤良名叫迦南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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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到你长大 直到你来参加我的葬礼
2018 年12 月27 日


语言的力量奥秘难测,所以,太初有道。

有两兄弟正张网捕鱼,有人过来说“来跟从我,我要叫你们得人如得鱼一样。”

这话简单如村话巷谈,听的人却像失了魂落了魄,扔下吃饭家什真跟着走了。我慕道时读到这里难以置信,如果是我,起码有一百个问题要处理完再走。

对于何哥,“这一生最美的祝福,就是能认识主耶稣……”这句普通的歌词,在那一刻被分别为圣出来,为神使用,将一名罪人击倒在大马色的路上。

一个在西安大雁塔边上混社会的闲人,个子不高,走路大摇大摆,说话时下巴高扬。我成为他的同事后,有一日,他在电脑座椅上突然感叹:“此处不留爷……”,我暗暗替他喊出下半句:“自有留爷处,”心想这家伙八成是惹祸要辞职了,准备看他如何用大话为自己悲壮辞行。

“爷就是不走——”, 他边说边放声大笑,旁边的我如被雷击,目瞪口呆地坐着。

这是我第一次听到混社会福音,这句粗话里有智慧存留。

从此以后,如果女朋友骂我滚开,那就必须不能走,还要贴得更近些,会哄就说几句服软贴心话,不会哄就装可怜;如果成都让我滚开,我就耍赖、耍横,献殷勤,抖机灵,反正要留下来;如果网络让我的文章滚开,我就删减、阉割、挖补、双关、藏头诗,不惜穿越请曹雪芹替我把关,也要把文章留下。为了祂,我愿意无耻。

书归前传。

十一营会时,江信大厦还有烈火烹油、鲜花着锦之盛。对我而言,烈火烹油根本就没有任何修辞学的意义,何哥带着我们在人文学院的厨房大盆大盆炒回锅肉,喜气洋洋地给大家做爱筵,当然是何哥掌勺。他犹如威灵顿公爵在滑铁卢战场上,气定神闲地站在灶旁,油温合适后,果断地把葱、姜、蒜、郫县豆瓣酱倒入锅内,立马香气四溢,跟着倒入切成薄片的五花肉,铲子上下翻飞,一会儿就把锅中的拿破仑烹制得喷香可口。这个场面的艺术性所有人心中都感知到了,每逢下锅前的一刹那,厨房门口就挤满蜂拥而至的人,拿出手机狂拍。

会堂里面,苏先森登坛说法,连讲三天《传道书》,当真是天花乱坠,神的道触摸着人灵魂的一丝一缕,屏蔽了一切至细至微的杂音,闻者如痴如醉,事毕无不欢喜赞叹,当然是说“哈利路亚”,不是“阿弥陀佛”。我更是意犹未尽,只恨时间不够长,苏先森如果像从前到我们村说书的瞎子就好了,受欢迎,钱粮足,一部《王华买爹》可以唱十天半个月。休息时我找苏先森,他抱着一堆孩子,抽空给我推荐了毕德生的一篇文章和傅格森的一本书,让我继续去领受。

然而,神从始而终的作为,人不能参透。他用慈绳爱索拉着我们的手是爱我们,他借着那不法之人的手害我们是更爱我们,乃是为了与他无边的荣耀有份,虽然有时候我是勉勉强强这样说的。

所以,苏先森也进去了。他在讲台上日光之上、日光之下地舌灿莲花,如今哪里还看得见日光,不过是黑屋里站,黑屋里蹲,黑屋里躺,黑屋里枯坐。

何哥昨日一早也被带走,我能想到的唯一原因是:他炒了太多回锅肉,豆瓣酱要报复,准备拉到郫县关起。

我呢,以前在周围人眼里,好听些是富贵闲人大爷,难听些就是个没正事儿的二流子,能夸一夸的地方,还算是饥渴慕义,喜欢读圣经。如今却是整日哭哭啼啼,大冷的天呵着手敲字,这虽然不算什么过分的患难,但我可是爹娘从小溺爱着长大,有点不伦不类的娇气,和中老年人、男性、清教徒的身份都格格不入,都大学毕业了我爸还习惯盛好饭递给我,坐旁边笑眯眯地看我吃完。但他已死了。
我妈也死了。
……

这几天何哥在我家,我像是又回到了和爹娘一起住的日子。

何哥住我这里,算是一个不大不小的秘密,现在他进去了,就不算秘密可以说说。

何哥当时的状态,用他自己的话说叫“沉下去”,事情一开始,何哥就消失了。

办他的人,每日成群结队涌到他家里,十天过去了,愣是没找到一个六十多岁的老汉儿,早已暴跳如雷。类似的还有龙泉驿那边的任姊妹,他们怎么都抓不到一个年轻轻的女娃娃,气得火冒三丈。

何哥是成都老门老户人家出身,人熟地熟,早年又是走州过府的老江湖,周旋起来太轻松了,好几次耍了要办他的人,这是我俩吃饭时经常爆笑的段子。他很早就不读书,行走两广、川滇一带做生意,细节不能一一道来,基本上像那些粗制滥造的警匪电视剧一样。赚钱是“胆商” ,就是靠胆子大赚快钱,花钱是 “操哥” ,这个就比较难解释,不是成都人难以体会含义的微妙。他九十年代做生意已经是几千万地大进大出,终于有一天彻底栽进去了。

钱财上元气大伤后,何哥就闷在家里,几乎不出门。有一天,妻子钟姐和姊妹们在家里一起唱赞美诗,神的灵就临到,何哥悔改重生的时刻显明了。“这一生最美的祝福,就是能认识主耶稣……” 何哥坐在我的对面,轻轻地唱起这首歌, “我当时被这句歌词很深地触动,心门就打开了。” 此时的何哥,远离了在厨房击败拿破仑的形象,变得不一样了,温柔,深情,单纯,像一名十四岁的少年,眼光清澈而湿润,略带出离,灵魂已到了神给他应许的隐秘大美之境,有着谷中的百合,隐基底的葡萄园,和属他的秀美女子,安然躺卧在溪水旁青草地。

再没有逃亡。

家中老年痴呆的八十多岁老父,和有智力残疾的儿子,也不用日日受惊吓。

我在一边听着,眼里也有泪水涌动,为着自己的弟兄被神深深地拥入怀中,也为着自己是如此认同让他悔改重生的歌词:“这一生最美的祝福,就是能认识主耶稣。”几天来,每当我洗澡、骑单车、做饭、擦地时,一旦无意识地哼起歌,必定就是它。这是无比贵价的礼物,要知道,我信主后最痛恨自己的一点就是,洗澡歌往往是早年烂电视剧的主题歌,无神论教育给我下的毒,堪比张无忌中的玄冥神掌,张三丰也没办法,只有九阳《圣经》才能起死回生。

重生后,自己多年的罪结成的厚重外壳碎裂,一颗生命的种子就植入何哥的心,渐渐长成了现在的何哥,“胆商”不见了,“操哥”不见了,谦卑温厚,六十多岁了,做爱筵坚持要最后走,有时候都快晚上十一点了。消失这段时间,抽空他还悄悄潜回去帮儿子洗澡,帮钟姐做家务。

何哥刚到我家时,一看单身汉的凑合生活只皱眉头,跑出去,一会儿就拎回来一大堆排骨、草鱼、蔬菜、米面粮油,干脆又买了一口大锅,在厨房里开始忙活。

我心安理得地窝在床上敲字,等着做好,端上桌,我就下床,猛吃,碗也不用洗,回来继续窝着,感觉自己的爹又回来了。何哥一会儿就进来问问:“你饿不饿?想吃啥?我去买,我来做。”我被一肚子的排骨和麻辣鱼撑着,实在不好意思说吃这吃那了。

在事情过程中,何哥选择了消失,这不常见,好多人问他为什么,我也如此问他了,“和他们玩玩嘛!开始玩了就继续玩下去嘛!”何哥这样说。我过了好几天,才慢慢明白他的意思。这不是血气什么的那些属灵词语,而是何哥用他自己特有的方式,在对邪恶进行无声地抗议!

怡哥能说能写,不但懂圣经,还会作诗,蒋姊妹有次就提起,他心情沮丧时,写写诗就好了。他可用的表达方式太多,甚至包括他的体重,有一次在机场不让他出境,他决定非暴力不合作:瘫在地上耍死狗,四个公家人费了好大劲儿才把他抬走;成菊姊妹进所里后,决绝清晰地宣告自己的“守主日宣言”,这是她表达抗议的方式;我在文字里拐弯抹角、绕着弯子挖苦人,这是我抗议的方式。何哥呢,他不会写诗,不习惯出高声,不会绕弯子,他抗议的方式就是“我不想那么轻易被你们找到”,这是何哥这个老游击队员擅长和喜欢的。

我们其实都是用一个声音在喊:你们完全是在作恶!我们觉得不公正!

我们做错了什么吗?如果有,管教我们的首先是神,圣灵会责备我们,会让我们羞愧满面地进出派出所,批麻衣,蒙灰尘,含泪祷告,缓缓而行认自己的罪。但是,这一次,没有,连一个人我都没听到过!我们认恐惧的罪,认哭泣的罪,认软弱挣扎的罪,认慌张失对的罪,但就是不认被带走的愧疚之罪,吃他们的方便面都理直气壮!

我们这样行,是毫无愧疚地站在的神和这世上的掌权者面前,求那至高者察验我们的肺腑心肠。

黑暗和光明有什么相交呢?世界恨我们,不是因为我们做了什么,而是我们是谁。

我们即便什么都不做,只要认主耶稣是王,愿意受他的统治,世界就像《天龙八部》中的康敏,“只因人群中你少看了我一眼”,就开始翻脸报复。这属鬼魔的世界欲与至高者等同,对主耶稣嫉恨心之强,令人闻风丧胆。但我心里还是委屈,气恼,愤愤不平。我们平常而神圣的生活被突然裂开了,犹如你看到一个活人,却是分成两段在地上滚动,肚腹里面的一切细节都宛然呈现。一部巨大冰冷的机器,沉重地碾压过一个群体,无情,而又无声。除了呼唤神的名和垂泪的祷告,我们什么都做不了,也什么都抓不住。

最让我伤心落泪的,是昨日看到一位姊妹家收养的四个孩子,要被带回原籍,可能再也回不来了。

这四个孩子,家庭极其困难,父亲不在了,母亲有精神疾患,爷爷奶奶均年事已高,无力抚养,也无机构收养,可怜四个孩子,小的两三岁,大的也没过十岁,在家里也就是勉强活命而已。迦南和文举收养回成都,我记得当时一阵轰动,加上自己生的,他们家里一下子五个孩子,好不热闹,当然经济上也紧张了,父亲只是名普通快递员,养活一家不容易。但这都不是太大的事,神家的孩子当然神来养,大家一起养,孩子们一年多来在这里生活、上学,好开心的样子。

可恼的是,这次事情开始后,魔鬼为了给姊妹一家的属灵生命更大打击,要送回原籍。昨日被迫从成都出发后,她在朋友圈里哭成了泪人,再没有事情比今天这件事让我伤痛,心都被刀刺透了。

我以前交过东北的女朋友,跟着看过一段二人转拉场戏,名称什么的我都忘了,大意是一名母亲因为饥荒,不得不和两个孩子分开,从此生死两茫茫。我印象极深的场景是,分开的那一刻,母亲喊一声“我一见娇儿跪在地”,母子三人就抱头痛哭。

二人转女演员都是上帝赏饭吃的天生好嗓子,饱满的情感把我唱落泪了。

然而,我怎么也没想到,这种母子抱头痛哭的热血剧情会真的上演。

孩子中的老二恩典跟我较熟。有一次主日敬拜,他正好坐我旁边,因为他发育的问题,不能很好地控制自己的行为和注意力,不停地动,前后左右骚扰,终于把一个人惹急眼了。我赶紧把他抱在怀里,一个胳膊揽住,他就老实了一上午。从此后,他就记住了我,每次碰见我,都会跑过来,碰碰我的衣服,然后仰脸看着我,也不说话,就那么一直笑嘻嘻地看着我。我心里很感动,他想和我说说话,但又不会表达,就这样一直看着。

我不能再坐在会堂里抱着他了。可现在,连我和孩子的目光对望也没有了。

大卫王听到儿子被杀后,上城门楼哭:“我儿押沙龙啊!我儿,我儿押沙龙啊!我恨不能替你死,押沙龙啊!我儿!我儿!”这是圣经中最令人动容的情景之一。我此时也如此悲伤。

今日,孩子们的母亲返回了成都,她一段话,几乎说尽了一切:“一年365 天,今天是12 月26 日。一共421 天,共同生活了421 天。朝夕相处,同吃同睡,同敬拜……相处了421 天,我们是有感情的。这次离开成都七个人,回来时三个人……主耶稣啊,《圣经》说:‘天上的飞鸟也不收也不种,天父尚且养活他们,何况……’主耶稣,相信你必养活他们,直到他们长大,直到他们参加我的葬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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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相爱 就要在一起
2018 年12 月28 日


我姥娘七八十岁了,还坚持每个主日都去“走星期”。黄淮之间无垠的乡野之间,姥娘在麦田的小路上姗姗而行,从自己的村庄走向教会在的村庄,脚下百花开放,无花果树的果子也渐渐成熟,葡萄树开花放香。百鸟鸣叫的时候已经来到;斑鸠的声音在我们境内也听见了。因为冬天已快要过去,雨水也快要止住过去了。白发苍苍的姥娘心里喜悦这事,因为她要去见她白而且红的良人,他超乎万人之上。

礼拜结束后,姥娘继续来到我的村庄。我在院子里盼着她来,几岁大的孩子哪里会有耐性,心里早已火星乱冒,急得团团乱转,看见姥娘的身影,欢然跑过去,“姥娘,姥娘,”姥娘从怀里掏摸出一块包好的手帕,那时还有手帕,小心翼翼地解开,像解开包着马槽圣婴的布,拿出一块香喷喷、热乎乎的锅盔馍,笑眯眯地递给我。

这块锅盔馍就是我那时的盼望,我的弥赛亚,是我敬虔守主日的最深刻心理动力。我心急火燎地吞下肚,喝几口凉水,似乎也算是领受了这饼、这杯。姥娘每周都来,叫我对这块锅盔馍的盼望从不至落了空,主耶稣真是从不偏待人,尤其喜欢小孩子。


风俗到了川西平原,就迥然有异。姥娘成都人喊外婆,“走星期”叫主日敬拜,那块锅盔馍也很归正地叫了爱筵,不过味道还不如姥娘的锅盔馍。那位也进去了的强哥说了,爱筵就是叫你吃不饱也吃不好,钱多了就留给大使命,花到外邦人身上。

最令人惊诧的不同,是这里的外婆外公不许去看望外孙,而且叔叔阿姨也不许看望侄子侄女,哥哥姐姐不许看望弟弟妹妹。王姐第一个不信这个邪,要去看书亚,结果被带到所里蹲了一天一夜,冉老师也去陪妻子一同受苦,这一家人,这段时间都不知道是几进几出了。秦大姐和徐大哥也去看书亚,好嘛,结果不但也进去了,出来后自己也被看在家里。

这地方必定有鬼,而且是七个鬼。真外婆都赶走了,狼外婆却在书亚家门口成群结队出没,他想跟同学打羽毛球,狼外婆不允许: 我来陪你打。加尔文说,人最深的罪性就是自我中心,无论如何谦卑,最后也会为自己的谦卑而骄傲,这种灵里面的纠缠,凡是奉主名的弟兄姊妹都非常熟悉。可能,无论如何也想象不到,狼外婆的自我认识会盲目到如此骇人听闻的地步:你站在孩子对面挥球拍,狼爪血淋淋,狼牙白森森,到底是陪孩子玩,还是把孩子吓掉魂?

事情过去了二十天,我渐渐看清了争战的一个真相,这个真相让我非常惊讶,也相当好笑,因为差不多就是一部韩剧的台词,一台综艺节目的口号,甚至婚恋真人秀的滥情表白,却因能参透万事的属灵之人眼光,这句台词的真切含义被弟兄姊妹用生命萃取出来,成为我们喜乐和流泪的祷告,成为我们微小却锲而不舍地行动。

这个真相就是:我们相爱,就要在一起。

寒冷黑暗的夜晚,我举着手中小小的火柴棒,擦亮一根,熄灭了又擦亮一根,借着这微光,我拼命地往四周看,摸索着跌跌撞撞往前走。我在寻找什么呢?是另一个也在拼命擦自己手中火柴棒的小女孩,我们在彼此寻找对方发出的那一点亮光。两根火柴在一起时,我能看到一支蜡烛;三根火柴在一起时,我就看到了铜把手的暖烘烘大火炉;四根火柴在一起时,我就看到肚子里填满了苹果和梅子的烤鹅正冒着香气。

当所有的火柴聚集在一起时,有奇异的火焰发出,我们就见证了那真光,主就住在我们中间了,那是神荣耀所发的光辉,是神本体的真相。我们也不再是衣衫褴褛的小女孩,而是基督的新妇,耶路撒冷的秀美女子。

如果不在一起,如果不是出于爱,我就真的在成都冻饿而死了。

撒旦的智商高达一百六十,比我聪明多了,所以一开始他就准确无误地命令说:“不许在一起,你们要心底冷漠,彼此恨对方,看他如同累赘,吃你的喝你的还给你找麻烦。”

我看到的争战,就在这两者之间展开,首先在我身上。

上周查经学习诗篇二十五篇,牧者问:“你们认为有圣灵在自己身上居住吗?”

我快速地点了点头,轻声说:“当然有,不是圣灵神让我留在这里,依着我自己的意思,早跑了!”

除了教会,我和成都有什么相干呢?跟着女友来,女友也分手了,我在这里没有工作,没有亲人朋友,没有任何产业,如果我离开这座大城,除了我的几套破衣烂衫,一根草都带不走。这里冬天比北方更痛苦,又冷又霾,像这几天下雨,你更是让人胆寒,不晓得给娃娃起名叫“冬雨”的妈老汉儿心里是咋个想。

这几天还吓死人。

有朋友非常不理解:“你不去就行了吗?走了就行了吗?”我没法清楚地解释我为什么不走。怡哥讲道时说,有一次要办他的人非常纳闷地问,这么多年来一直作对,为什么不害怕?怡哥想了一下,根据对方的理解水平说:“简而言之,上头有人。”我对朋友们的疑问,也简而言之:圣灵感动。

苏先森进去了,家里留下苗苗和四个孩子,也被严密地看起来,有段时间格外严厉。有人来送些生活用品,放在门口就得赶紧离开,不许进房子里;有外地的姊妹来,不许在家里一起做饭吃,当然更不许住在家里,只能到餐馆吃饭,出去住酒店。“圣徒缺乏要帮补,客要一味的款待,”成都新兴起来的解经学派,给这句经文写下了一条苦笑风格的注释,大约是奥古斯丁、俄利根、哲罗姆、阿奎那、路德这些智慧人做梦也想不到的情形。

上个周日,玉林组又约在江信大厦附近见面,一个小面馆。我们明知肯定进不去了,还是忍不住要去,那是我们神的殿,即使是在边上转转,像一个孤儿,时不时地就想到父母的墓前,指望着坟茔上在寒风中抖动的枯草能被圣灵吹气,把我的心送到里面,期待一家人在一起欢笑的时光,往日的情形梦幻般地浮现。

我在想象中看到,角声吹起的时刻,以色列众民都从迦南各地起身上行,期待路人问我:“你这远方的人哪,往何处去呢?”我就可以欢欢喜喜地说:“我要往耶稣撒冷我神的殿中,去侍奉他。”因为我知道,我这样说,神就喜欢了。我看到苏阿姨下了公交车,她花了两个小时从新津赶来,安文在大厦前面停放自己的单车,看到新月一手牵一个孩子从狮马巷出来,和我互道平安。


想到这里,我忍不住又哭了,主啊,这一次你何时差遣摩西,去告诉那心肠刚硬的法老:让我的百姓走,好侍奉我。以色列人在埃及的铁炉里要到几时呢?

正是弟兄姊妹在灵里都有这样的心意相通,所以,盼着见到弟兄的心是那样迫切,为了见一面也是穷尽了我们一切的巧计和勇气。见面之后,劫后余生一般的激动,又让人哭哭笑笑,周围的人看着都说:这些人癫狂了。

龙泉驿是个特别的地方,这次对付我们,就属这里最卖力气。喜乐姊妹住在大面,是名家政清洁工,和丈夫程弟兄、孩子一起被严密看在家里,隔两个小时就要上门查看,对方都吃不消快疯掉了。

喜乐姊妹和他们理论后,最后同意她出门到城里来工作,不过要两个人跟着。她就特别盼着能有弟兄姊妹请她到家里做清洁,这样就可以见一面,说说话,最好是下午时段,这样可以呆时间久一点。

彭然和瑞婷夫妻俩也在龙泉驿,他们一起出门的话,阵势不得了,三个人负责彭然,两个人负责瑞婷,五个人像特勤局的人,浩浩荡荡跟着他俩一起逛街、吃饭,势派像剑桥公爵巡游英联邦国家,心酸而又好笑。我突然想到,信耶稣的人,都有三个职分:先知,君王和祭司,我平时也知道这个世界的人不大喜欢我们,所以瑟瑟缩缩地都快忘了我们是王子,但是主不会忘啊,这不就借着这样的机会,显明了他的儿女是“有君尊的祭司,是圣洁的国度,是属神的子民”吗?

圣诞节夜晚,他俩终于和我们坐在一起时,我看到彭然一个大小伙子激动得快要哭出来。瑞婷姊妹是乐山人,典型的四川妹子,快人快语,清脆爽利,连说带比划地讲了许多好气又好笑的事。

看着她的人二十四小时坐在家门口,天太冷,就从配电箱里拉了一根线,烧起电炉斗地主,瑞婷姊妹出门他们就跟上,车接车送,小姑娘逛街买衣服,他们还帮到把包包拎起。如果她在家时间长了没出门,外面的人就慌了神,敲开门陪着笑脸问瑞婷的爸爸:“人还在屋头?”老人家早就不胜其烦:“你说噻?昨晚你们看着进了门,咋个过了一夜就不见啰?”笑脸继续:“那就叫她一声嘛?”直到听见瑞婷姊妹在里屋啊了一声,这才退去,“哦,这就好,这就好,”继续烤电炉斗地主了,半天能赢到一百三。有时候听到瑞婷在房子里弹钢琴,那简直是如闻天籁之声一样欢乐,倒不是他们能欣赏亨德尔的普世欢腾,而是不用敲门被瑞婷爸爸痛斥了。

瑞婷爸爸也是奉主名的弟兄,下楼遛个狗也要被人跟着,而且特意交待:“人跟一锅,狗儿也要跟一锅。”我听到这里哈哈大笑,如果神学院还在,这些跟基督徒打交道的人也要去学习,明显地神学不正确哇,而且又撞到改革宗手里,那非得要讲讲创造论了。神造狗时又没有向它吹气,没有灵魂,无论如何都不会成为基督徒,更不是会友,为啥子要跟起走喃?

那晚的相聚,欢乐多,笑声多。该进去的都进去了,该收走的都收走了,剩下的人聚在一起,抬头仰望神,彼此手牵手,除了用爱和喜乐,还能用什么能面对这个弯曲悖谬的黑暗时代,面对明天那莫测变幻的命运呢?烛火的明灭中,我们唱一曲锡安之歌,表达对这个“爱在一起”夜晚的无限感恩,无限的盼望:
主耶和华,满有怜悯和恩典
我投靠在你翅膀荫下
当我回转,一宿虽然有哭泣
早晨必欢呼喜乐
你坐着为王,到永永远远
虽洪水翻腾,我坚定仰望你
你坐着为王,垂听我呼求
使我灵苏醒,有复活的生命

歌声引起咖啡店一名外国客人的主意,他走到我们的桌前,得知我们全是基督徒时,相当激动,赶紧解开衬衣纽扣,掏出里面佩戴的十字架,和弟兄相认了。原来他是埃及的科普特基督徒,非常古老的教会,可以追溯到教父时代,他在本国的日子也不轻松,说起彼此的遭遇,都非常理解对方的处境。约瑟和弟兄在埃及相认,我们和埃及的弟兄圣诞日在成都相认,安慰我的心,主啊,在你莫测的作为面前,谁还敢否认你的名“称为奇妙、策士、全能的神、永在的父、和平的君”呢?

论到这些或远或近的弟兄给我的安慰,我心中又是无限感恩。我们的事情刚发生不久,波士顿一名美国弟兄找到长执,他是退伍老兵,有严重战后心理创伤,在街头乞讨多年,最近在律师弟兄帮助下住进了老兵安置房。他说,为成都祷告来了一周,总觉得不够,还应该做些什么,然后塞过来一个信封,说:给孩子们买点啥吧。那是过去这些年他在乞讨中收到所有人民币,他一度在chinatown 露宿街头。

我还看到德克萨斯泰勒城的一个弟兄,因为太遥远,都不知道成都在哪里,他反复在生活中寻找,终于如获至宝地发现,自己用的Ipad 是成都制造,他的生活,终于靠着一个标签,和我们有了具体而珍贵的联系。视频当中,他就一直握着那个成都制造的Ipad,仿佛那就是我的手,和他们教会的弟兄姊妹为我们唱了一首安慰之歌。

一位父亲,带领妻子和五名精灵一样美丽的女儿,紧紧地坐着一起,用很不熟练的中文,说安慰我们的话,最后一家用中文唱了主祷文歌送给我们:“我们在天上的父,愿人都尊你的名为圣。愿你的国降临,愿你的旨意行在地上,如同行在天上。我们日用的饮食,今日赐给我们。免我们的债,如同我们免了人的债。不叫我们遇见试探,救我们脱离凶恶。因为国度,权柄,荣耀,全是你的,直到永远。阿门!”我真如在旷野中的牧人,听到了天使报告的佳音。

神啊,我们这些卑微不配的人,如何蒙你所爱,被你的右手放在肩头,得了你充充足足的福分。我们又如何受宠若惊,被你验中,作了那彰显你荣耀的器皿。比较起来,患难算得了什么呢?此时被你取去,与你同在,实在是好得无比。

如果这一刻来临,我祈祷你紧紧拉住我的手,穿过那道生死之门,会经历狂风催逼的雾气吗?会经历墨黑的幽暗吗?会有白光显现吗?主啊,我实在不知道,因为你在经上没告诉我全部的事情,如果允许我在对这肉身存留的世界回望最后一眼,作为永恒的美好预表,我希望是看到了河南那个小村庄:

姥娘走过的田野,爸爸走过的田野,妈妈走过的田野。无边的青绿色麦田,金色的油菜花,铺展到天际,天空黄鹂鸟在鸣叫,空气中充满杨树的味道,苦涩而清冽。三个孩子在野地的田间路道上奔跑,尖叫,欢笑,那是我和弟弟、妹妹,最小的妹妹正在学骑自行车,那是爸爸沉重破旧的二八飞鸽车,妹妹骑着车前面走,歪歪扭扭地前进,我和弟弟在后面扶着跑,弟弟带着一顶帽子,圆圆的帽顶,圆圆的脸,都已经被儿童清甜的汗水浸透。主啊,那时,我们兄妹三人合力推着的这辆破自行车,一路颠婆一路欢歌,就是今天我在成都和众弟兄姊妹在一起的情形吗?这样的一辆破自行车,三个在野地奔跑的小孩子,可以进你的门吗?

我们就这样跑着跑着,忽然,弟弟抬眼看着我说:“哥哥,我累了。”

世界就停留在这里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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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余生也将如此度过
2019 年1 月8 日


日头出来,日头落下,急归所出之地。节期一至,人又忍不住数算自己在世的年日,比如1 月9 日,腊月初三,属狗。孤山被焚月满,普珥节在望,黄历上说:宜禁食,宜祷告,宜怀远人。

虽然是小寒时节,成都的冬日里有了些许暖意,太阳一出来,这个城市的人就像宾夕法尼亚的土拨鼠,纷纷走出各自的洞穴,在街巷深处的黄桷树下探出头,警惕地喝两口盖碗茶,吃一块文殊院宫廷糕点铺买来的千层酥,察验身边往来之人额头上的记号,看谁是该隐,谁是亚伯,偶然瞥见昏黄光线中自己的身影,心中一阵怃然,之后又埋头于手中接到的“高血压患者的福音”单张。

梅花开得正好。满枝满条的黄梅花,在园子里聚集成林,是一次精心谋划的约会;在街角灰暗楼房的窗前,则是一场不期而遇的邂逅。城市漫溢着南方的甜美气息,空气中像浮动着一张玛丽昂·歌迪亚的笑脸,勾连着我对成夕法尼亚再度泛起的热望和喜爱。我像一条死心塌地而又贱骨头的狗,转眼之间就忘了刚挨的一顿痛打,欢然跑向鞭子还藏在身后的主人,汪汪汪,惟愿那地得医治,但为这城求平安。怪不得一直都说“蜀犬吠日”,成都烟熏火燎的市井之气中,似乎还藏有不易觉察的高冷女王气质,对任何男人,狗,或者基督徒,内心都有一种“吃定你了”的稳妥感,“即使我虐你千百遍,你还是会待我如初恋。”

我对自己有点哭笑不得,不知道是胜过了这个世界,还是丧失了羞耻感。

大渊的泉源还没闭合,天上的窗户还在敞开,我已经急切地看到,有虹现在云彩中了。方舟还在亚拉腊山顶,我已经想要做农夫,为自己栽一个葡萄园,赤着身子喝园中的酒。公众号还被封禁,点名还在每日持续,我已经忙着构思新的写作。

我的神说了,他不再因人的缘故咒诅地,地还存留的时候,稼穑、寒暑、冬夏、昼夜就永不停息。所以,我也就这样永不停息地活着,定节期,分时令,不管日子如何,不管力量如何,不管遭遇如何,即便像雅各,平生的年日又少又苦,远不及列祖;即便像所罗门,极荣华极智慧,为其扛抬的就有七万,在山上凿石头的又有八万。

我是尘土一样的人,不能有雅各的经历,所以也不用手里拿着杨树、杏树、枫树的嫩枝,插在饮羊的水沟里骗自己的舅舅,倒是可以在梅花开放的时节,在成夕法尼亚的街边,买上几枝回家插上,不受干热寒霜、乱改工价之苦,就有暗香浮动。妹妹寄来了陕西柿饼,尹姊妹寄来了山西小米,没有扛抬的服苦之人替我去菜鸟驿站取快递,我就自己拿回来,柿饼作茶点,小米来熬粥,得空儿就去各家串门,大家一起分东西。

说起喝茶,又想起一桩事。我的凤凰单丛喝完了,现在喝红茶。不久前神学生爱筵团聚,何哥带着我们忙碌一天,神学生送大家一点红茶表达谢意,就是我现在喝的,成为彼此间的一丝联系。如今说起来快成了白头宫女话天宝年间事,伙夫已收刀入鞘,改行写作敲键盘,吃客也流散四方,纵然闻得只言片语,也是家书抵万金了。弟兄姊妹,还有机会服侍你们吗?

当洪水以前的日子,人还能照常吃喝嫁娶。如今乖谬更甚,这个月不仅吃喝不能照常,婚丧嫁娶也不能了。

我们举办了一场气氛极其秘密的婚礼,时间和地点像未央宫外流传的谶纬之术,暗地里在脸色凝重的人群之间传递。对新婚的夫妇而言,今后的每一个结婚纪念日,都是各各它那一幕的重现,圣徒环绕,天使歌唱,罗马的兵丁荷枪而立,撒旦的差役冷眼旁观。

我们也在夜间参加了一场仓促举办的追思。两岁多的小姊妹子秘,因为患有罕见的“无脑回畸形”,离开了这个烈焰沸水一般的世界,安息在了主的怀抱。我想起10 月份在会堂参加卓谦的葬礼,追思这名15 岁就离世的少年人。两次送别还是孩子的小弟兄小姊妹,虽然一切在神的旨意中,心中仍有无限的悲伤,生命的脆弱,美好的短暂,似海中的浮沫和夜空的流星,就在人的怔忪之间,都过去了。

卓谦生前留下一段珍贵的影像。有湖面广大,水雾弥漫,少年孤身而立,出神张望,身影隐约显出凝重。忽然,他转过身,脸上有浅浅的微笑,意味深长,分明是在说:我走了,那边甚好。再会。我当时坐在会堂中,蓦然如同从午后的长睡中惊醒,在遍地的阳光中,忘记身在何时何处。泪水落下,心里有疼痛,窄而且深。

子秘小姊妹,你在这个时刻离开,是否也是为了告诉我们这些依然活在惊惧的人:我走了,那边甚好。这个弯曲悖谬的时代,实在不配有善良、美丽的生命与之同行,这样离开就好,连一场葬礼都不需要。我们这些还在世的人,不过是还有神托付未完成的使命,继续活着,在屈辱中见证高贵,在泪水中见证喜乐,在禁锢中见证自由,在毁灭中见证建造,在杀害中见证生命。

我们欢笑着迎来了两名婴孩的诞生,一个孩子的父亲不能在身边;我们也悲伤着送别一名流产的胎儿,只有两个多月大,父亲同样不能在身边。时间,究竟意味着什么呢?神说,在他看来,千年如已过的昨日,又如夜间的一更。如果是指着人间的悲欢离合,那么是的,一个月漫长得像一辈子,我似乎把一生的日子都经历了,今天怎么样,余生也将这样度过。

时间也可以变得无限短暂,有神同在的人,十年如同一瞬,永远停留在重生的那一秒钟,余生不过是不断回到和神相遇的那一刻,电光石火中,片刻就是永恒。

事情发生后,我有一天突然想到:无论如何,他们不会把王林姊妹也看管起来吧?我们小组的王林,地震时还是名十七岁的高中生,从废墟中被扒出来后命保住了,却高位截瘫,只有头部能活动,插着呼吸机,在康复医院的病床上已经躺了十年。

十年啊,生活只有窗户外的一小片天空,身边嗡嗡响的呼吸机,邻床脾气古怪的垂暮老人,时间真成了牢笼,肉体成为镣铐,灵魂在其中左冲右突,任何时光流逝的提示声音,不过是凌迟的刀片清醒地在肌肉中划过,撕裂可以感受,无声而痛楚,提示着一种残酷的存在。

如果不是对神的应许存着盼望,这样的分分秒秒该如何数算呢?我不曾体验,我不知道。

有一次,我托着她的后脑勺,一位姊妹给她洗头。我看着她的脸,努力忍着泪不涌出来,默默地祷告,神啊,除了约拿的神迹,你或许还可以赐给我们一个神迹,安慰你众儿女的心,让王林可以离开呼吸机,在青绿的草地上行走片时,在会堂共同领一次圣餐,一起开口唱《以马内利,恳请降临》。神啊,你加在她身上的手过重了,求你怜悯,如同这次一样,我也祈求一个神迹,救我们脱离这火窑铁炉,死在红海边上法老的兵车之下还好,四十年旷野的流浪却让我畏惧。我的信心太小,实在不足以穿越这时间的重重壁垒,求你拉着我的手,一里地,二里地,慢慢走下去。

时间在神那里,可长可短,又长又短,像窑匠手中的泥,可以任意团捏。我们则生有时,死有时,栽种有时,拔出有时,或长或短都在神的手中,看他心意怎样,如何显出自己的荣耀来。

怡哥有次讲道,说到一个恩典的比喻:神不是从一堆有好有坏的花生中,挑出一些好的归自己,坏的撇弃,而且从一堆全坏了的花生中分出一部分,精心培育,长成好花生。我当时听了心里很得意,主啊,我认罪,承认自己是颗坏花生,现在经你的手,也算颗好花生了。

万想不到,神培育好之后,允许一头野猪跑进花生地乱拱乱踩,花生们一片哀号。你到底什么意思呢?

安妮·迪拉德在蓝岭山中居住时,在夏日的晚上看到惊人一幕。一只金色大雌蛾扑进了烛火中,腹部陷进蜡油里,成为一根烛心,火焰翻卷,犹如祭司垂地的长袍。经过两个小时的燃烧和煎熬,飞蛾的生命之躯化成了灰烬,一个不再属于时间的黑洞。

大概,神使用我们的方式,就如同这只飞蛾。我们一生的年日或许是七十岁,若是强壮可到八十岁,但其中所矜夸的不过是劳苦愁烦,转眼成空。所以,神就让我们活两个小时,以燃烧的方式,生命在火焰中变作灰烬,发出的光和热,犹如对这黑暗时代发出的一声叹息,一声谴责。美丽被毁灭,良善被践踏,无辜者被囚禁,无人为寡妇辩屈,为孤儿伸冤,倒有人忙着为一双鞋卖了穷人,连他们头上蒙的灰都垂涎。

这世界啊,你还不知道自己的罪恶有多大吗?悔改的路,你还不去行吗?

圣徒甘愿用生命去浇奠,也不过就是想对你说出这句话。这既然是我们在这个时代被赐予的命运,我们就默然接受,默然去行。

我想起五月份的那件事。被带到宝光寺附近的集中地后,我们有三人被分流至锦江区,杨姊妹和我们被一车送回。因为她有孕在身,被特殊照顾,不用再去派出所录口供,放在一个地铁站就可以,让她自行回家。四名年轻的特警跟车,我们手机被收走,不许互相交谈,忽然,杨姊妹有点怯生生地说:“能不能把我送到一个公交车站,”顿了一下,接着小声解释:“地铁要三块钱,公交车一块钱就够了。”
谁都没接一句话。特警埋着头,我扭脸看着窗外,拼命不让别人看到眼里的泪。

后来,特警绕了很远的路,把杨姊妹放在龙潭寺离家最近的一个公交站。

或许就是这样。在一个芜杂混乱的时代,世界的重建,就从杨姊妹省下来的两块钱,和对方残留的一点善意开始。我们持续一生,也将是这样度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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寻找薇薇安·邓不利多
2019 年1 月12 日

按语:昨天写第一稿时,我构思了一个过于复杂和精巧的开头,结果写了一千字还没转到主题,自己给自己挖了个大坑,没一万字收不住尾。只好废掉重新写,第二稿直来直去,人太累了文气也散掉,只好多些资讯补充,虽然这样很危险,还是尝试一下吧,要封就封。


我看过一部纪录片叫《寻找薇薇安·迈尔》,故事类似宋江在浔阳江上遇见张横,起初,人生只剩下了板刀面或者馄饨两个选择,随后反转,黑矮胖子成了公明哥哥。薇薇安·迈尔活着的时候,默默无闻做了四十年保姆,孤独终老,靠过去的东家周济才勉强存身。谁知薇薇安·迈尔暗地里是个才华横溢的摄影师,死后留下超过十万张芝加哥街拍底片,在一场拍卖会上被无意中发现,艺术圈轰动了,摄影师们佩服得纳头便拜。

一个老保姆,一个天才摄影师,这之间的巨大身份跨越,留下一片空白,像一个谜,就由这部《寻找薇薇安·迈尔》逐渐地揭开了。信息如此丰富,连她生前的购物小票、在路上随手捡到的铁路道钉都找到了,于是我看到了一个孤独、敏感,把自己的才华隐藏在俗务中的薇薇安·迈尔。

但是,当我试图像约翰·马卢夫一样,寻找成都的薇薇安·邓不利多,以及与她一同进去的另外一名弟兄和姊妹时,发现我几乎对她,对她们一无所知。除了三个名字:朱红,李成菊,邓柯利。

关于她们,我想说些什么。我们在这个城市一起敬拜,一起生活,结果他们对我还是个陌生人,我祷告时,如何对神提说他们呢?我对发生在自己身上的这个事实感到羞耻,还有震惊、悲愤,消息对我来说,是猝不及防的一记闷棍。我在朋友圈里看到后,在房子里团团乱转,神啊,已经一个月了,能想到的人,想不到的人,都已经进去了,这个长长的名单,你还要允许他们继续开列下去,直到和会友名单一模一样吗?

朱红,对我只是个名字,和生活中的人还对不上,但这个名字此前我知道,丁道尔跟我提到过。他们在一起时,丁道尔会对他开玩笑地背以赛亚书一章十八节:你们的罪虽像朱红,必变成雪白;虽红如丹颜,必白如羊毛。谁知神的意思是要他俩一起背第六章八节:我又听见主的声音说:“我可以差遣谁呢?谁肯为我们去呢?”我说:“我在这里,请差遣我!”

李成菊我知道是哪一位姊妹,事情发生后,她的美好见证让人印象极为深刻,经常在群里分享自己的经历和感受。最后一次分享,她说的是:我已经进去七次了,下次进去要操练零口供。七这个数字圣经中有圆满的意思,所以成菊姊妹,天路历程你打通关到新一个阶段了,求神加给你力量,求神安慰绍文和孩子。

三个人中,邓柯利是我唯一在生活中说过话的,虽然只有两三句,现在也成为我寻找薇薇安·邓不利多的开始,我想借着一些微弱的联系,熟悉我的弟兄姊妹,这样我就可以如伊利莎白一样说道:主眷顾我了,要把我在人间的羞耻除掉。

我不清楚她微信上邓不利多这个名字是什么含义,但是,很好,薇薇安·邓不利多比薇薇安·邓,更适合我营造讲述的氛围。

由于极为私人的原因,她受别人之托,转交给我一箱物品,一封信,就在邓不利多进去的前几天,约着我去江信附近建行门口取东西。我在那里正好也碰上雪涛,他带着丁道尔从大西北赶来的亲属,已经跑了两天,把可能的地方都问遍了,都没有丁道尔的下落。《辩护人》中,朴镇宇失踪后,饭店大婶为了打听到儿子的下落,把整个釜山翻了个遍,哪里发现一具无名尸体,也抱着希望赶紧去看看。活不见人,死不见尸,这种亲人内心的煎熬和撕扯,没经历过的人不能体会,比较起来,能把鲜花和泥土撒在棺木上,算是极大的安慰了。

三个人在一起呆了不到五分钟,旁边就是我们被社区占用了的会堂,改成了太极拳活动站。我在北京时曾苦练过陈式太极拳,现在因为这个名称和亵渎联系在一起,我心里非常别扭,再练起拳来也心灰意懒,准备改成以色列的马加术,多少有点属灵意味吧。

我们三人短暂的谈话,几乎都是围绕着丁道尔的下落,忧心忡忡。他因为街头布道的缘故,不知道进去了多少次,锦江,武侯,青羊,金牛,四个地方都有给他记着帐的人。此前我被四家会审,结束后所长恨恨不已地问:你知不知道丁道尔现在是什么情况?他是基层办具体事情的,不了解整体情况,倒跑到我这里打听,看他的样子,以前丁道尔给他造成的印象很深,落他手里可想而知。

这个街头的小聚集很快就散了,雪涛匆匆地离开,趁着天还没黑,想多跑个地方打听下落。我问邓不利多:“你还好?”她笑着说还好,我把妹妹寄来的柿饼作为谢礼递给她,带着转交的东西也匆匆骑车走了。

再次听到邓不利多的消息,就是十日看到燕姊妹的朋友圈:我们美丽的柯利妹妹为福音被囚的第四天,……温柔又美丽如天使般的姐妹,等待你出来。燕姊妹随后很感恩地说,上帝将一个可爱的小女孩变成一个成熟、勇敢、智慧、担当、温柔的姐妹这个过程是怎么完成的呢?我只能说上帝太奇妙了。郫县(原文不是这个词)的女人有福了,上帝为你们送来了一位天使般的福音使者。

为福音进去,我了解的原因是:以前的福音班还有一节课没上,上个主日,同学们约在一个饭店,被精准找到,结果就……,服侍的三位就……,全部十五天……,还能说什么呢?我最愿意让心中的愤怒之火燃烧起来,发出谴责,但最终还是眼泪流了出来。当天,我无心写作,骑着单车,带着二十斤小米,去一位阿姨家。这是一位远路上的姊妹寄来的,叫我送给患难中的家庭,一口米粥能温暖成都的寒冬。我经过那个著名的广场,从那个挥着胳膊的雕像边上驰过,悲愤而屈辱,如果不是背着那二十斤小米,不知道还能否蹬得动单车。

燕姊妹描述的“温柔又美丽如天使般”的邓不利多什么样子呢?我在写作中一直拒绝使用图片,我的武器是文字,不是画笔,不是音符,雕刻刀,不是摄影机,我用文字呈现一切。但文字的魔力也有穷尽的时候,在描述和想象力的尽头,还有耀眼的美丽和光芒在闪动,却不是我能够把握的了。所以,我就破例放一张照片,里面仰脸欢笑的就是她。

薇薇安·邓不利多很喜欢这张照片,所以拿来作了微信的头像。照片很美,古典与现代风格结合的新会堂;伯利恒的暮光之星;诗班在录制郇城诗歌三十六首。这张图片有神看不见的隐秘之手加在其上:唱歌的女子进去了;拍照的男子也进去了;所有进去的人都在唱郇城诗歌三十六首;进去以后没有诗歌本唱这些歌本来也是为了进去后还可以唱,所以选的都是一些歌词短、旋律熟悉的赞美诗,连我这个一向对唱歌畏之如虎的人也渐渐喜欢上了,一来确实好听,二来预备自己的路,现在又多了一个理由:寻找薇薇安·邓不利多。

我如果思念她们,我就唱郇城诗歌。那些用自己的微弱之光服侍主的人,就在这歌声里显为大了,无论在何处都是在主的怀抱里了。

薇薇安·邓不利多也在简书上写作,有一些分享,可以让我们了解,现在郫县的是一个怎么样的姊妹。24 岁,去年生日是感恩节。做一份和建筑有关的工作。和小姊妹一起住,关系亲密。5 月份的事也涉及了,和警察开始打交道。常布道,在校园,在街头,热心传福音。很多和父母关系的分享。奶奶是基督徒。严肃地思考死亡。喜欢美食和刷剧,对此心里有忧伤。家里养了一只猫。对写作有兴趣,更新勤勉。对他人有强烈怜悯心。……

我以前几乎刷过所有的CSI 和CM,关于嫌疑人,斜眼小分队通常会发布一个侧写。如果上面所列是一份侧写,不过是又见证了一桩美善被践踏的罪恶,见证了这个时代的败坏,见证了决心要办她的人良知泯灭。这就是一名普通又鲜活的女孩,热切地寻求信仰,盼着为主多做工;努力面对自己生命中的那些重要的事,比如和父母的关系;渴望着爱,也给出爱,善意地对待身边所有的人。

这样花朵一般的女孩,那些颠倒是非的邪恶之人,连彼拉多和该亚法都不如的人,定意要送到郫县去,睡三十人的大通铺,吃酸馒头白粥,喝洗脸盆里的肥皂水,举着板凳做操,勒逼着学监规,读《大白菜种植技术》,盘着腿枯坐,半夜爬起来值班,恶言恶语地呵斥……

我所属的教会传统保守,女性不能上台讲道,不过是按圣经教导行事,实际上绝无歧视,反而看姊妹另有一种格外的尊贵,人人敬重爱护,骑士之风犹在。邪恶当道,对柔弱良善没有一丝怜悯,尤其叫人心中滴血不止。

在这次事件中,还有人在寻找其她薇薇安。沈冰弟兄的妻子消息皆无,他去询问,不但没有得到结果,自己反被送进去关了一周,出来之后到处打问,终于在邮局发现了送达通知,因为地址填写不准确,积压了快一个月。苗苗为此在诗里写道:“小凤姐的拘留书找到了,我高兴得像个得了奖的学生娃娃……”

但求神成就燕姊妹的祷告:郫县的女人有福了,神为你们送来了一位天使般的福音使者。不求闻达江湖,不求作品传世,薇薇安·邓不利多,惟愿神所赐的荣耀与喜乐与你同在,度过剩下的十天,度过一生之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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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战片时 我就赢了
2019 年1 月14 日

按语:今日的文章写到现在。虽然有点晚了,也分享给大家。昨晚喝咖啡了,结果没睡好,今天精神不济,成文艰难,到现在才好。
一个人和一座城市之间的遭遇,犹如夜半的一场拦路抢劫,来得猝不及防。生活本来如常,我下班后和几个酒肉朋友约起,吃了冷淡杯,摆了龙门阵,悄悄秘秘牵了喜欢的女孩之手,一点儿小甜蜜,一点儿小兴奋,散了之后心满意足地往家走。离小区还有三十米远,街心小花园的树丛里,突然蹿出一个穷得缺了心眼儿的家伙,照我脑袋上狠狠地敲了一板砖,我眼一黑,倒在地上,眼又一睁,手机没了。

成都这座城,不是来了就不想走,而是想走也走不脱。保罗想要往庇推尼去,耶稣的灵却不许,要他去欧洲,果真他就在罗马被斩首。我眼前一阵发黑之时,也像在梦中听到有一个郫其顿人站着说:“请你过到郫其顿来帮助我们!”所以,二零一七年四月末,我懵懵懂懂地到了成都,没计划,没目的,生活如小径交叉的秘密花园,有一万种可能的走法,也正如此,我也困在了原地一动不能动。唯一让我稍微安心的,是在刚刚过去的复活节受洗成为基督徒,这个新身份细如一根蜘蛛丝,却成为系在我腰间的安全绳,虽然在悬崖边心惊胆战地行走,脚踏之地土石松动滚落深渊,鼻尖耳畔大风呼啸而过。生活摇摇欲坠,但我确信自己无论如何不会摔死。

我成年几乎不出二环,周日去太升北路敬拜,周三去玉林查经;买菜去海椒市,那里的桔子才一块五一斤;散步走到镋钯街,偶尔在三圣街吃一碗螺蛳粉,在辣得鼻涕眼泪横流的狼狈中,回想起在广西的一段痛楚生活;买书或者一种好吃的面包就去万年场,那里售卖一种特别大的面包,味道接近五道口的原麦山丘和Nashmarkt 赶集的农民现场烤的硬壳面包。

起初,日子似乎像那首关于成都的歌里所唱:深秋嫩绿的垂柳,亲吻着我额头。走到玉林路的尽头,坐在小酒馆的门口。这首歌之流行令人吃惊,我刚到成都时,河南老家的一位故旧好友带着放暑假的孩子们来玩,住在玉林东街我家里,四处闲逛时就提到这首歌。要知道,家乡那个粉尘飞扬的煤矿城市,基本和时尚绝缘,虚无主义者的重金属绝望嚎叫,文艺小清新的矫揉造作哼唧,在那里都会遭人白眼,手机铃声响起,几乎都是“我在仰望,月亮之上”,或者“给我一阵清风,吹开百花香”。

难以想象,平顶山人会唱出:“让我感到为难的,是挣扎的自由;分别总是在九月,回忆是思念的愁。”一种奇特的错位感。地域和气质,最吻合相宜的莫如《杀死那个石家庄人》:“傍晚六点下班,换掉药厂的衣裳,妻子在熬粥,我去喝几瓶啤酒。”如果不看歌词,会听成“妻子在澳洲”,增加几分“小楼浮梦深几重”的时空迷离感。

但我不喜欢《成都》这首歌。

流行文化是精神产品生产链条的最末端,下一站就是垃圾回收场,穷尽一切巧思达到的极致,也不过止于“诗与远方”、“诗意地栖息”。任何对生活审美化的向往和诉说,总是散发出令人生疑的谎言气息,渐渐衰朽的霉烂味道,纤弱萎靡如成化年间的鸡缸杯,精致脆弱如田黄石三链章。

《成都》,经不起另一个成都的轻轻一戳。

去年十月,十五位弟兄姊妹在街头布道,被带到所里,我们去等待、守望、祷告,巡捕房的人跑步列队警戒,围观者多数看热闹,一名老妇人则扬声肆意贬损我们。拐弯几步路,就到了成都最繁华的商业区,灯火通明,店门口也有大群的人在等待,是吃串串的在排队。街市上有歌吹,有笑语,人们来往熙攘,彼此对看身上的锦衣。我当时走在雨里,心里震动。我们在一座城市生活,但世界断裂成截然不同的两个,之间似乎隔着看不见的深渊,对于眼前的苦难和不公,似乎连看一眼的勇气都失去了,那将揭去所有掩饰得精致无比的现世安稳。

只要你愿意起身离开小酒馆和串串店的门口,来到上访者团契;只要你走在成都的街头,手里拿的是反堕胎福音单张。你从未被人忘记,即使你住在偏僻的大面乡,半夜两点敲门声也会准确地响起。你被摁在墙上时,千万别误会,心头一阵小鹿乱撞:“今天我被壁咚了。”你闭上眼睛时,额头不会被亲吻,睁眼面对的是四个神色森然的大汉逼视:“春夏秋冬第三季,天上走水地上流。你是他们的人吗?跟我们走。”

最后,你会被攥着手,会被挽着衣袖,用尼龙六六盐做成的捆扎带反绑,塞进铁车,呼啸而去。分别是在十二月,回忆是一群孤儿寡母思念的愁。

这首歌只有一个词唱对了:“挣扎的自由。”可惜,他们所说的,他们不知道,也不明白,只是在黑暗中走来走去,地的根基都摇动了。
这个主日,我的生活就在《成都》和成都之间,魅影般地切换。

将近一年了,我这次缺席了一次自己所委身教会的主日敬拜,去同城一间姊妹教会恩福登耶和华的山,见证一位好友的受洗,她像雅各一样多年和神摔跤,抗拒有多顽固,如今被翻转后信心就有牢固。患难流泪的日子,再没什么比看着有新的灵魂被主耶稣救赎更安慰我了,这就是神从未离开这地极之处、他的一群儿女的记号。我固然是张皇失措,一会儿哭一会儿喊,神的灵却依然稳稳地运行在锦江的水面上,如同当初创世一样,在历史的分分秒秒中灌注自己的旨意。他定意要找回的羊,任何时候都不会落下一只。

有一间会堂还是很美好的事。有姊妹服侍微笑着递上周报。有诗班。有琴音。有领会。有牧师证道。环顾四周,有灵的活人面对面,气息可闻。

失去会堂是更加美好的事。地点要保密,我们都学使用最安全的即时通讯工具;卷闸门落下,敬拜像回到了初代教会的地下坟墓;机警地察言观色,我们像躺卧在喇合家的探子。相比驯良像鸽子,灵巧像蛇更容易操练,似乎罪人的本性就是如此。

中午爱筵,一行人说说笑笑,认识了好几位恩福的弟兄姊妹,尤其对一名陕西的弟兄亲近。我一度以为自己是陕西人了,关中话说得滴水不漏,羊肉泡馍严格地区分出口汤、干刨、水围城三种吃法,最好去红埠街老米家。这弟兄又是开民航客机的,我觉得和开战斗机差不多。男人天生对打仗的事情感兴趣,从四川地理形势的川陕路、峡川路,到密苏里战舰主炮的膛线,都能聊得津津有味。

这个主日的下午还有彩蛋,正在川大读博士的田弟兄为其翻译的《克尔凯郭尔——丹麦黄金时代的苏格拉底》一书举办发布会,有一个关于克尔凯郭尔的讲座。

我对哲学兴趣不大,但我喜欢这样的活动,它有一种令人着迷的气质,满城的打折抢购活动中,有这样安静、尊贵和超越的存在,是神赐的一根芦苇呼吸管,让我不至于在淹死在日常的情欲大洪水中。

我成为基督徒后,对新兴教会内的人才之盛,非常惊讶,山林的榛莽之间,寻常的街巷之内,不知道洒落着多少如珠玉一般闪耀着光芒的神之儿女。

圣诞节前几天,成都居然下了罕见的小雪,天气冷到极点,我临时到恩随弟兄家蹭中午饭。恩随是一名快递员,他传福音极为热心,顾客点的每一单,他都会放进去一张福音单张,期待他们喂养自己的肉体时,也能品尝到天下降下的吗哪。有人还为此向平台投诉,他被扣钱,抵挡福音到如此地步,实在叫人感叹,扔掉就行了吧。饭后聊天,非常意外地是,恩随弟兄非常热爱古典音乐,说起来头头是道,还在网上学了耶鲁大学的音乐欣赏课程。他教我,如果没有基础,欣赏古典音乐可以从歌剧开始,纯音乐不太好懂,歌词正好对音乐进行了解释。后面对巴赫和亨德尔清唱剧的解释,我基础太差没听懂,心里却是无限佩服。

恩福也是珠玉满匣之地。整个讲座,我记住了两句话:克尔凯郭尔一生致力于找到一个可以为之生也为之死的真理,他找到了基督教;然后他致力于让信仰变得困难,而不是让信仰变得容易。

再然后,他像发预约一样,就说准了成都的事。

有消息传来,我的弟兄姊妹又有四个人被抓走。信仰。为之生。为之死。变得困难。不是容易。克尔凯郭尔弟兄,这几个词你谈论了一生,那时,有人为此进过哥本哈根拘留所吗?

我涂抹了一层《成都》色彩的那个主日消失,另一个在更真实的成都中展开的主日显现。会堂不见了,周报不见了,诗班不见了,爱筵不见了,九方广场咖啡厅的闲适时光不见了,克尔凯郭尔也不见了,只留下他对审美化生活的批判,话语的雷电在空中炸响,劈倒了马丁路德,却劈不醒一个在小酒馆流连的人。那为真为善的在地上蜷曲痉挛,我无法在成都的街头走一走。


在一封短札中,绍文弟兄述说了事情经过:十三日,约二十名弟兄姊妹在绍文家聚会,临近吃午饭时被带走。凌晨四点,作出处理决定,张建青和尉志雪(夫妻),邱皓,张海燕被拘十五天。陈绍文因为妻子李成菊还在拘留所,所以暂缓拘留,等妻子李成菊出来后再另行通知。随后四人被戴上手铐送往郫县,东西交给绍文带回家,各自交待了一些事务。临别前,绍文为大家做了祷告,求神赐给他们信心和力量,在黑暗中发出真光。这一整天,弟兄姊妹都非常平安喜乐,用温柔敬畏的心作了笔录,所里提供了两餐饭食。过去的十七个小时,神赐给他们非常多的恩典,日后细说,见证主名。

红柳说:“实在为这篇见证感恩。弟兄们啊,我们被算为配为这名受辱的,这乃是我们极大的荣耀。”我也含着泪说:阿门。

被拘的尉志雪姊妹周六晚上曾发消息说:“装好贴身衣物和袜子,穿上暖暖的鞋,裹上羽绒服,把手机内容清除、关机,然后去主日。拿纸质圣经,记手写笔记。主啊,这是最坏的时代,也是最好的时代。”苗苗说,她每个主日都如此准备,这次真的用上了。

我的神啊,我还能说什么呢?不如沉默吧,克尔凯郭尔弟兄说,每个懂得沉默的人都会成为神之子,在沉默中,他意识到自己神圣的来历。谁喋喋不休,谁就成为一个人。张建青沉默了,尉志雪沉默了,邱皓沉默了,张海燕沉默了,他们和以前进去的人,还有将要进去的人,都隐没在幽深静谧的沉默中,渊面黑暗,神啊,你的灵就运行在其上了,每个人都是你的孩子。

我这还有一丝声音没有喑哑下去的人,也不想唱成都的歌,要唱,我就想为所有人唱一首克尔凯郭尔的墓志铭:
再战片时,我就赢了
那时,征战彻底远去
那时,我就能憩息在布满玫瑰花朵的厅堂
与我的耶稣交谈,永不停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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使徒行传29 章:
酥三起解
2019 年1 月17 日

按语:本来是昨天应该发的文章,但晚上查经,没写完就耽搁到现在。这篇文章涉及一些难以描述的内容,取舍、措词让我绞尽脑汁,只能做到这样了。由于是讲故事,篇幅稍长,大家将就看吧。如果这个号挂了,或者我以后不能为大家写作了,原因就在这一篇。


看守所,监狱,我已经几进几出了。

事情不是你心里咯噔一声惊呼的那样,贾弟兄麻不起那个胆子。

我那时是个生活的旁观者,整日兴头冲冲地在长安县鸣犊乡,蓝田县华胥镇的秦岭沟峪跑来跑去,记录乡民的口角纷争,有时看到别人也羡慕。他们到雅典看奥运,到伊拉克坐装甲车,到北京参加张柏芝的发布会,然后写上一千字,探究她脖子的一记红痕,到底是昨晚被小蚊子叮了,还是被大蚊子亲了。

有时我也被重用,被差到三爻村。这里属于雁塔区,已经到了中产阶级的城郊,美国丽人和绝望主妇都在这里生活,他们的邻居同样是一群绝望的人,隔着高墙和电网彼此对望,不知是否发生过丁典和凌霜华的凄美爱情。如果没有永生可以盼望,窗台上每天一盆菊花也不至于让日子那么难捱。出来的赵钱孙李我随便起个名字的赵弟兄说,每逢有汽车驶过,从房间的天窗上飘进丝丝缕缕的尾气,人群都会骚动起来,有人兴奋地喊道:“我闻到了社会的味道。”

这话如果被艾雷纳听到,一定会继“尼罗河的花园”之后,为爱马仕调出另一款经典香水:一氧化碳飘逸淡雅,再加入冲鼻又带点苦涩的二氧化硫芬芳,香氛中还沁出碳氢化合物的十足春意,氮氧化合物带来略微的娇奢感,含铅化合物和苯并芘分别串联起时间的过去和未来,生于血铅中毒,死于癌症,在固体颗粒物中归入永恒。我建议艾雷纳将这一款香水命名为“草市街的最后狂欢” 。

我去三爻村见两名死刑犯,黑龙江鸡西的一对亲兄弟。

他们所犯的罪孽,我无意在这里重新述说一遍,无论多么可怕,他们也以同样令人悲伤的方式偿还,不欠这个世界什么了。他们的灵魂在神的手中,等待末日的审判,那是更加让我沉默而敬畏的事情。至今难以忘记的是一些记忆碎片,时间愈久,反而擦得愈加清晰可辨,我一路携带着它们,在自己的命运之途中留下草蛇灰线的痕迹,直到时间变得有了温度和湿度,意义就开出硕大的白色花朵。

我在提审室里等着,老二先进来,我刚打过招呼,他回应的第一句话是:“有烟吗?”我一时语塞,愣了一会儿才跑出去,请求站在门口的差官把他的烟给我,大半包兰州,他贪婪地一把夺过,忙不迭地把烟一根根掏出来装在上衣口袋,盒子扔掉,“这个不让带进去。”这个细节是我对里面生活的第一个活生生感受,一个迥异于我日常生活的新世界,新规则。我从来不留意的,变得珍贵而匮乏;我觉得没什么大不了的,会招来惩戒。

最终,我还是问出了那个笨拙而又少不了的问题:“想到后果了吗?”他对我的关注远远不及手中燃着的那支烟,漫不经心地把手指握成枪的形成,冲着自己的太阳穴瞄准:“那还能有啥呀?打头呗。”老大进来后,一直喜欢眯着眼打量别人,言辞闪烁,以我当时对人性肤浅的认识,很快成了失败的尬聊,最终他说:“没有什么要问的我就回去了。”老大弯下腰用手提起沉重的脚镣,弓着腰缓缓地走出提审室,留下我愣在那里,心里五味杂陈。

他用手指瞄着自己太阳穴的动作,多年来一直在我脑海中晃动。脑洞大开时,我也会朝自己比划一下。但也就是一恍惚,这样的命运想一想就让我浑身发抖,即便是像埃德蒙·唐泰斯、迈克尔·斯科菲尔德,或者安迪那样重获自由,顺便赚了一大笔钱,我也不愿意,宁可一直生活在陕西,开着手扶拖拉机,边上坐着我的婆姨,怀中抱着小baby,渭河滩往西七里地,临潼县里走亲戚。

然而,神一切的作为,知道人查不出日光之下所作的事;任凭他费多少力寻查,都查不出来。多年以后,当我成为基督徒时,事情果真就颠倒过来了。或许有一天,我会在房间里盘着腿坐定,正和身边的电信诈骗分子讨论他的事情可能会判几年,有人会把我叫到提审室,还回来当初的大半包兰州烟,让我讲讲我们兄弟,不,我们弟兄的故事,一个以色列版的“酥三起解”。

门徒看着自己的主耶稣被取上升,有一朵云彩把他接去,看不见他了,便像孩子一样望着天,心中无限地恓惶,在使徒行传第一章中发呆。第二章过后,他们就放胆无惧了,一路走走行行,第二十八章就到了罗马的监狱。弹指一过两千年,条条通往罗马监狱的道路依然畅通,圣徒的身影从未消失,三个耶稣的门徒又将从草市街起身登程,被押解往郫县,三人一路迤逦前行,成都的雪正下得紧。

小敏非说这是走往锡安大道,这条路上我们决不能回头。好吧。

刘弟兄第一个被行拘。事情发生后,他发了一条微博,祷告说“求主看顾你的教会,如同母鹿看顾眼中的瞳仁”,然后被指控在网上发泄不满情绪,郫县五天。房间的人看到新来的人,纷纷问:
“因为啥子进来的?”
“信仰。”
“啊,你原来是练@@@ 的。”
“不是,信基督教。”
“哦,这个是啥子?你是教主哇?”
“不是不是,耶稣是元首。”
“哦,酥哥。”
房间里的人都被称为各种各样的“哥”,刘弟兄从此就成了酥哥,说实话,他喜欢这个称呼,心里很感动。借着不信之人的口,神也能和自己的儿女建立起联系,哪怕极其微弱,有点好笑,也成为辨识自己身份的一个记号。酥哥说,这是主让我去的,他也恩待了我,没让我受苦。

酥哥在里面给一个族裔特别的小伙子传福音,对方表示相信了。放出来那天,酥哥估摸那个小伙子和自己差不多同时放出来,就想在拘留所门口等他,带他到教会,谁知出门酥哥就被辖区来的人用车拉走了,再也没有见到那个小伙子,成为一个遗憾。

而其他留下电话的人出来后都还找过他。

沈弟兄进去的理由也非常荒唐。

事情发生当晚,家里突然断电。沈弟兄开门查看,一大批人冲进房子,紧跟着,预先埋伏在上一层楼梯和下一层楼梯的人也冲进来,搜查之后,夫妻两人都被带走。第二天,沈弟兄被放出来,到家没看到妻子,就又回到所里打听下落。结果,这次干脆被行拘,郫县五天。期满之后,什么手续也没收到,似乎无意间进入了一个时空黑洞,人生留下一个难以查明的盲点。

沈弟兄是斯斯文文的生意人,哪里经历过这样的生活,人挤得只能侧着躺下,被子的臭味就让他难以呼吸。“把这条盖在下面,上面的那条往下拉一拉,就没那么臭了,”旁边一个小伙子说,一句话,就能温暖一个人很久,沈弟兄心里感动,福音的预备也开始了。小伙子非常年轻,沾了毒来到这里,房间里的人差不多全是如此。了解了一段时间后,沈弟兄非常同情他们,“毒品都喂到嘴边了,谁能抵挡呢?耶稣知道人的软弱,所以才要我们远离试探。”

沈弟兄好学深思,从福音到近现代历史,从黎巴嫩的香柏树到墙上的牛膝草,每日给里面的人讲论,听的人如饥似渴,往往到凌晨还欲罢不能,被尊称为“教授”的沈弟兄感叹:“里面的人太需要福音了,太需要有人关心他们了。”

寇尔森在美国一千三百个监狱都建立了团契,甚至扩展到全球一百多个国家。怡哥说过,如果我们也要推动监狱事工,百夫长事工,只有自己去坐牢了。看如今的情形,这个项目已经启动了,并且一开始就是全教会参与,中央拨款,人员和经费都很充足,禾场也很大,庄稼密不透风像放卫星的高产田。怡哥的话,外邦人叫乌鸦嘴,我们叫先知式预言。

临走前,这些慕道友非常舍不得,决定给“教授”一个惊喜表达心意。他们早上把送来喝的热水,悄悄舀了半塑料桶,然后把桶用被子一层一层裹起来保温,到了晚上,他们把还有点余温的热水拿出来,倒在一个破塑料盆里,盆子的破洞用布条堵上,端到沈弟兄跟前:“教授,谢谢你,你要走了,我们也做不了更多的表达心意,耶稣给别人洗脚,你也用这点热水洗洗脚吧。”十二月份的郫县,天寒地冻,这份心意如此昂贵和珍重,从未有人这样奢侈过。沈弟兄过后好几天和我说起来,眼睛还是湿润的。

中国版的苏三起解里,玉堂春悲悲戚戚:“人道洛阳花似锦,偏我来时不遇春。”

以色列版的酥三起解,却是对命运的慨然顺服,持守信心、盼望和爱,向着死荫的幽谷出发,向着流泪谷出发,因为我们确知,耶和华神永远与我同在,他的杖,他的竿必引领我,之后必有秋雨之福盖满全谷。

三个门徒中的最后一位,赵钱孙李我随便起个名字的赵弟兄,这一次对此领受尤其深刻,他被刑事拘留,被取保之前,日子对于他,是一眼望不到尽头的未知之海,混沌模糊,人心里就发虚。

“感受完全和行政拘留不同。他们是临时工,我们是正式工。临时工进来时,哪天出去心里非常清楚,我们,谁知道呢?也许就上山了(判决后送到监狱),” 赵弟兄说。洪良出来后,在他的见证里也谈到,行政拘留的人叫刑拘为飞进碉堡,说起来都心怀恐惧。

抓捕,抄家,黑头套,突审,体检。当沉重的铁门在身后关上,手铐戴上,赵弟兄心里响起一个声音:“完了,一切全完了。”工作,事业,爱情,婚姻,家庭,一切的一切,以前的打算都归为无有。晚上躺在铺上,望着天花板,他还能照常祷告:“主啊,我现在只剩下你了,除了你所赐给我的永生,我在世上的一切都被剥夺得干干净净了。我不论落到何等境地,都是出于你美善的旨意,求你扶持我,与我同在。”

第二天,有人问:“怎么进来的?”他说:“因为教会的事情。”对方立马一脸兴奋:“你看过标杆人生吗?”赵弟兄也是非常意外和欣喜。原来,这个小伙子正在读这本书,是前面一个基督徒上山后留下来的,但自己几乎看不懂。赵弟兄没想到还有这样的灵粮供应,拿着看了两天,结果被发现事情有蹊跷,书就不让他看了。“最大的领受就是,再次坚信小要理第一问,人活着不是为自己,而是为着荣耀神活着,为了教会活着。”

就这样,靠着持续不断的祷告,和一点点灵粮,他慢慢就站得住了。然后,基督徒当然就开始传福音了,这是主耶稣赐给我们时刻也不忘的大使命。

虽然是刚进来,赵弟兄却被所有人尊为“大哥”,其他人都是为了赵弟兄临时从其它房间抽过来的,“大哥”却看这是神预备好的一个福音班。有一天在阳台上,十几个人像沙丁鱼一样挤成一团绕圈子“挪步”,一波令人窒息的锻炼操作。大哥借机问:“你们承认自己是罪人吗?”所有人几乎异口同声:“我们不是罪人,只是犯罪嫌疑人,敲(法庭判决时敲法槌)了之后才是罪人。”大哥心里哭笑不得,都到这种地步了,罪人依旧硬着颈项,顽梗悖逆。

虽然如此,人虽然不认识神,心里却依然残留着良知。吃过饭,大哥随手把地上抛洒的饭菜一一捡起来,放进垃圾盆里,“大哥,这个不用管,有值日的人会打扫。”

大哥说:“做这一点儿事对我们是举手之劳,能减少值日的人很多工作。中国古话也说,勿以善小而不为。”一周过去后,人人吃完饭都开始捡自己掉在地上的垃圾了。

还有一次,各小组开会,组长用各种生硬的训斥,让每个人遵守房间里的规定,涉及作息、卫生等等。大哥听了一会儿,就说:“各种规定,本意是让大家相爱。爱,这个字,在这里也许你们是第一次听到,还觉得肉麻,但实际确实如此。你保持了卫生,就是让别人得了健康,你不喧闹,就是让别人休息好。我们既然到了这里,就要成长,如果学不会爱别人,这牢就白坐了。”这话说完,房间里的人都开始鼓掌,有些人居然脸红了。

我信圣徒相通。这句信经,在郫县这个特殊的地方也注入了新的含义。大哥送进来前在医院体检,见到了另一名赵钱孙李我随便起个名字的钱弟兄。大门在身后关闭后,圣徒相通对他来说只能在祷告、默想中了。有一天,他被提审,因为提审室里的人还没离开,所以先在隔壁等候。忽然,一个熟悉的声音传来:“愿上帝祝福你们,”

哇,这不是那位赵钱孙李我随便起个名字的孙弟兄吗?平安,孙弟兄!你还是那么大声,声音还那么洪亮,看来在里面过得还不错。还有一次,提审过程中,他隐约在里面听到外面一个声音:“我自己走,别推推搡搡地,”随后再无声息。这是赵钱孙李我随便起个名字的李弟兄。

住在郫县,喜欢沉静肃穆的弟兄姊妹要操练话唠了,不知道你哪句话就飘到一间暗室,一条廊道,安慰了受苦者的心。隔墙花影动,就问弟兄安。

神对他儿女的照看无处不在,有时候神奇得只能说是“神给了一个奇迹”。提审的人有次递给他一大叠材料,“好好看看,这都是T01 的罪证。”大哥接过来一看,心里激动得真是砰砰跳,里面全是从T01 写的书和文章里摘录出来的句子和段落,虽然对方故意断章取义,但却是原文原句,浸透着福音的大能和属天的力量。大哥读着读着就笑出了声,细细密密,一字不拉地把罪证读了一个多小时,终于把错过的四个主日证道补齐了。

我忽然回想起一件事,意识到我这篇文章的标题起错了,不是酥三起解,而是酥四起解。

事情刚发生当晚,周吴郑王我随便起个名字的周弟兄,去T01 家里送痛风药,上楼看到楼道里坐满了人,没人说话,也没人理他。周弟兄以为是来查经的,还笑嘻嘻地扬声招呼:“弟兄姊妹平安,”没人理他。T02 在房子内听到声音,赶紧大喊:“周弟兄,有@@,”没人理他。周弟兄进了房子,看到非常震撼的一幕,里面全是人,但安静得令人不安,他们带着口罩、鞋套、帽子,像是外科手术室的情形,各人有条不紊地忙碌,没人理他。周弟兄像个游客一样在里面四处闲逛,有人让T02 签一堆文件,周弟兄谙熟法律,就上去一一指点,这个如何填,那个就不该填,一群人都听着,没人理他。

直到事情差不多了,周弟兄想着要打一个电话,刚摸出手机拨打,身上那看不见的帐幕隐去,天使升到了空中,周围的人突然像从梦中醒来,难以置信地看着身边这个大摇大摆的人,一把抢过手机,把他按在墙上。

又能怎样。无论如何,事已经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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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啊,你往何处去?
2019 年1 月26 日

按语:今天开始重新写作,用了弟弟给我申请的公众号,感谢上帝,让我们哥俩儿一起为主争战,也感恩用这样的方式还不信主的弟弟离上帝更近一步。这篇文字很细碎,算是一篇自己悔改的祷告,也是对上周证道的回应,当然也有避免删除、封号的考虑。感谢上帝,我又开始写作了。


“天离地有何等地高,祂的慈爱也何等地深。” 我以前在会堂唱《我的心你要称颂耶和华》时,全凭想象力,成都哪里是天?哪里是地?分明是江山一笼统、整日灰蒙蒙。怡哥刚信主时心里也嘀咕,那么阴暗,那么低沉,天离地没有多高啊。

一到冬季,这个城市就变成一个捂酸菜的坛子,一间腌火腿的黑屋,一场悄悄在暗中酝酿的阴谋,成都与阳光翻脸,与南风绝交。清晨起来,天空显出沉重的灰色,一直到天黑,之间没有上午、中午、下午的变化,人丧失了对时间流逝的感知,迟钝麻木,在黑暗中,肉体和心灵的秘密一起搅动,发酵,膨胀,浑浊,模糊一切的分别和界限,瘫软流淌在地上,等着一场春风的审判,两行泪水的涤清。

大地变得如此苍白,天空变得如此忧郁,眼神变得如此陌生,嘴唇变得如此冷漠,爱情早已不再,于是孤独寂寞冷的人们就开始拼命地吃,来填塞虚空,一天当中谋划到哪家吃火锅成了最重要的事。肚腹为神,燃气灶点起,祭坛的火光闪烁,红色的牛油滚沸翻腾,炽热如硫磺火湖,麻辣的气味混着水汽上腾,滋润着言不由衷的话语,鸳鸯锅底内壁垒森严,红汤和白汤之间有深渊划定,一句话也渗透不到对方的界限内,

彼此不明白,也不信任。

人们系上围裙,团团围坐,像以利的儿子们一样,手拿三齿的叉子,往锅里一插,就插上来了黄喉鸭血,往罐里一插,就插上来了蒜泥香菜,往盘里一插,就插上来了干炸酥肉红糖糍粑。举杯频频,峨眉雪甚多,足显请客之人的厚意,喝酒有例,不准勉强人。放眼望去,整个店内人挨人,人挤人,声音噪杂,如迦密山顶巴力的先知一样狂呼乱叫。

只有以利亚一人在罗腾树下,默然吃喝着自己的一瓶水,一块炭火烧的饼,等着神向他指明在郫申克隐藏的七千人,他们未曾向巴力屈膝,未曾与巴力亲嘴。

这样一个阴郁的早晨,许弟兄收拾着简单的行李,默默喝着黑咖啡。“就像以色列人一样,到处支搭帐篷,一有风吹草动就得搬家,”他说。住在我家里的这段时间,我们一起读创世记,作为一天生活的开始,亚伯拉罕、以撒和雅各不停地迁徙,许弟兄对随处支搭帐篷印象深刻。

他这段时间就像列祖一样生活。出来之后,许弟兄已经是数度搬家了。

抓他的当晚,小区大门被包围,停满了铁车,看热闹的人又惊又怕,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天大的事情,两名被要求协助查抄的社区大妈吓得面如土色,一句话都说不出,随后他从自己的住处被房东赶走,再回去住不可能了。数年积累的影像资料也被扣押,发还的可能性极其渺茫。

一个月后,许弟兄出来,只能是不信主之人作保,几经辗转,住在我家里,稳妥了几天,现在又有了变故。这次,事情出在我身上。出于我猜不透、也懒得多问的原因,对我的监管升级,改为二十四小时不间断,这样,许弟兄在我家被发现是迟早的事,不得不再次匆匆离开。他继续颠沛流离,我则迎接自己的新命运。

许弟兄回忆说,到了郫申克,他被要求脱光全身,换上囚室的衣服,“光着进去,光着出来。”沉重的铁门在身后关闭,手铐戴上,许弟兄心里响起一个声音:“完了,一切全完了。”工作,事业,爱情,婚姻,家庭,一切的一切,整个世界连同被扒掉的内裤一起被抛掷,天又起了凉风,所有的谋划都归为无有,人被迫回到初始的情景,躲进园里的树木中,倾听耶和华行走的脚步声。

好在,还有神在呼唤他:“你在哪里?”他用祷告回应:“主啊,我现在只剩下你了,除了你所赐给我的永生,我在世上的一切都被剥夺得干干净净了。”

一间房子三十七个人,其他不认识神的人,还能在自己身上存留什么呢?每逢有汽车驶过,从囚室的天窗上飘进丝丝缕缕的尾气,人群都会骚动起来,有人兴奋地喊道:“我闻到了社会的味道。”这是对自由的渴想。

吃饭的时候,嘴巴最会甜言蜜语的人趴在小窗口,对着外面的负责打饭的人喊:
“爹,中午好,万事如意,全家幸福。给我一个馒头吧。”
“没有馒头了。”
“爹,那就给碗粥吧。”
“粥也没有了。”
“爹,那就有啥给啥吧。”

原来,扒掉一个人的内裤还不算完全剥夺,还可以用一个馒头,一支香烟,一次淋浴,一袋萨琪玛,撕掉一缕缕灵魂,日复一日,肉心渐渐枯萎,石心渐渐成形,最初的疼痛和羞赧过后,那一声声的“爹”就喊得浑然不觉地顺畅,如同主席台下的掌声,热烈而无耻。

被取保之前,日子对于许弟兄,是一眼望不到尽头的未知之海,混沌模糊,人心里一往深处想就发虚,如果十年之后出去,自己的人生还剩下什么呢?夜晚躺在铺上,不能入睡之时,听到隔壁的死刑犯,走动时身上的镣铐拖地之声,又不免心中恐惧,不能想象自己在那种生命倒计时的情形下该如何思想,也生出几分庆幸:原来,对人的剥夺可以不断逼近极限,在馒头和萨琪玛构筑的逼仄缝隙里,死神还可以侧着身子挤进来,亮出他的毒钩,又厉害又沉重地展示他的权势。

除了信仰,除了灵魂的自由,这世界上的掌权者可以拿走我们的所有。我们的眼目若是稍微离开耶稣的十字架,离开主动受死和复活的极大奥秘,就立刻在一个白面馒头面前,或者黑洞洞的枪口之下一败涂地,要么灵魂扭曲如蛆虫,要么被内心的恐惧俘虏,如一只受惊的麻雀,僵直在原地或者飞得无影无踪。

许弟兄的信仰,看似缓和平稳,实际上有根有基,和神联结的信心之索,纤细却极其坚韧,即使在最初猝不及防的猛烈攻击中,也靠着持续不断地祷告和对永生的盼望,始终能够站立,生命反而被炼得更为纯净,对天国的盼望更加热烈和清晰。两天之后,心力就从对自己命运揣测中移开,对周围的人传福音了。

饶是如此,被剥夺自由的生活,还是在他生命中留下丝丝缕缕的记忆。许弟兄刚出来后,随身物品临时寄放在张姊妹家里,本想隔几天去取,谁知第二天张姊妹也被抓进去,十五天之后才放出来,许弟兄连双换洗的袜子都没有了,我带他去家乐福超市,看着各种形形色色的食品对他说:“想吃什么?”他抬手一指:“馒头。”我俩大笑不止。

我们去万达广场看海王。囚室里的电视,固定到央视一套不准换台,各种成果展不胜其烦,他早就想看一台真正的节目。骑单车走在二环路上,他忽然停下来,极有兴趣地端详路边的一栋建筑,我跟着一看,是锦江法院。原来,囚室的人话题的中心就是判决,各个法院,哪个敲得轻,哪个敲得重,哪个敲得黑,哪个敲得还算公正,是大家津津乐道的话题。

有时候,我只能无奈感叹。罪人的肉体软弱到什么地步?我反对恨恶什么,心灵恰恰会被其反向塑造,耶稣教导我心中不要恨,他不是要阻挡我快意恩仇的淋漓尽致快感,而是要保护我这到处是破口、七窍流血的灵魂,免得自己也成为可恨的人。

我也检视自己的心,在事情发生后,心中有多少恐惧、多少忧虑、多少张皇、多少愤怒、多少悲愤,有多少次祷告中,求神的审判速速来临到这个城市,别管还有多少个义人了,我绝不像亚伯拉罕那样讨价还价,只要降下硫磺天火,只要仇敌比我早死一秒钟,让我得见公义成就。求神悦纳我忧伤悔改的心,赦免一个企图比神还要公义、还要圣洁的人,赦免一只企图跑到前头充当大牧人的迷失羔羊。

论到内心的恐惧,事情发生后,我不由自主地就增加了许多担心。家里有人来做客,生怕此时被人敲门,因为曾被嘱咐不许“串联”,出入之间,不由自主地会查看是不是有人在盯着;何哥在我家里住时,我们认定他会进去,我会不会作为窝藏犯也跟着进去?主日聚会,有三分之一的心都不在敬拜上,门外有任何动静都让我走神,担心会随时冲进来一群人,把我像建青、朱红他们一样带到郫申克;如果我进去了,探访必须要亲属,我弟弟还要从河南赶过来,那他家里工作、孩子怎么办?

白发三千丈,罪人心发慌。恐惧像瘟疫会快速传染,从一件事到另一件事,从一个人到另一个人,重压之下,我有时候会怀疑自己是不是得了臆症。而我一向是大大咧咧的人。

肖姊妹也跟我说过,她当时被带到审讯室时,里面那种灰冷、肃杀的气氛,突然之间让她崩溃,眼泪止不住地流,腿抖得按都按不住。她说,如果那时让她交待什么,估计就全说了。

有一天,我和许弟兄去给人帮忙搬家,看到的情形让我震惊得说不出话。事情发生后,一位弟兄带着全家人,几乎像逃命一样,连夜离开成都,连换洗衣服都来不及带,身后留下的是一个完好如初、充满生活气息的家,我站在房间里,感觉不到主人已经是亡命天涯,只是在街区的小公园里带着孩子玩,晚饭时就会回来。几千册书,钢琴,电脑,全套的家具,各种儿童用品……这些物品和主人在时一模一样,但是却像从时间废墟中挖出来的一样,记录着一场突如其来的巨大灾难,来不及作出任何反应,家就像庞贝古城一样被活生生地掩埋了。

这也记录了一个人内心的恐惧感,会被放大到什么程度,大到没有任何挣扎的动作,临到的一瞬间,也是一切都结束了的一瞬间。这几乎使我落泪,求主安慰我的弟兄,也唯有你才能挖开这层层叠叠的恐惧与战栗,把一颗心抱在怀里。

我反复问自己:为什么你会恐惧?为什么你什么都没做,但自觉不自觉地还是活成了一个贼的样式?暗中活动,渐渐地不再行走在光明中。

切斯特顿说,爱意味着原谅不可原谅之事,否则它就根本不是美德;望意味着在事情毫无希望之时抱有盼望,否则它就根本不是美德;信意味着相信难以置信之事,否则它就根本不是美德。对我而言,这些美德我真的有吗?十字架上爱的奥秘,我真的懂吗?主耶稣复活这难以置信之事,我到底信吗?神给我永生的应许,我到底在盼望吗?

如果我懂了这奥秘,为什么我总想劝耶稣:客西马尼园太危险,汗如大血滴洒在地上,不如去人民公园,兵丁找不到,可以喝茶晒太阳掏耳朵;如果我懂了这奥秘,为什么不能和耶稣一起警醒祷告,而是被新酒灌醉,火锅和馒头就可以把我掳走,枪口和坏天气就能把我吓跑?如果我懂了这奥秘,为什么我会千方百计地躲避郫县的苦杯,而不是像耶稣一样祷告:不要从我的意思,只要从你的意思。那里不是离我最亲爱的弟兄更近吗?

如果这个世界像剥夺耶稣一样,外衣和里衣都被分了,生命也被夺走,我的主啊,我唯一还拥有的灵魂,是在你手里吗?那时,我是加入父、子、灵的美妙三一之舞,在周流不息的爱中永享安息,还是在犹大的血田里饮泣?

显克微支在自己的一本小说里记录了早期教会的一个故事。尼禄放火焚烧罗马后,满城搜捕基督徒,彼得在逃离罗马的途中遇到耶稣。他跪在地上问道:“主啊,你往何处去?”耶稣答道:“因为你离开我的子民,我现在要到罗马重新钉一次十字架。”彼得就返回罗马,几天后被倒着钉死在十字架上。我的主啊,如果我是不认你的彼得,求你用一声鸡叫让我悔改,我就出门失声痛哭;如果我是慌张从成都逃跑的彼得,求你掌握我的脚踪,无论往哪里躲避你的面,都迎面相撞各各它的十字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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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更鸟只唱歌给人们听
2019 年1 月30 日


按语:每日里都有那么多的事,或高兴,或流泪。我想说,却欲言又止,不说,内心有催逼。无论说与不说,我想我都会死去,或者仰起头,或者深深地蜷缩。


日子一过腊月二十三,过年的人就进入自己的待降节。七日之后,就是人们坐到电视祭坛前,把自己献给虚无之神的时刻,成都终于假装着欢乐起来,太阳有气无力地出来暖场,行道树上挂满大红色的宫廷花灯,鬼魅一样飘来荡去地“宫斗”,路人则一脸漠视。

家乐福倒是一片哄嚷之声,平时走路的通道被装置成了酒池肉林,四川人对腌制食物的热爱登峰造极,所有的活物都可以在腊月里被腊掉,腊排骨、腊牛肉、腊鸡、腊鸭、腊鱼……鱼是草鱼,如果鳄鱼是一道菜,在成都也会被一刀两断,做成腊鱼和剁椒鱼头。鸡鸭完整地一排排挂起来,广播里鲍勃·迪伦嘶喊:“究竟要活到多久?才能被允许拥有自由,”鸡鸭用赤裸的肉身,摇摇晃晃地回应:“我的朋友啊,答案在风中飘。”

我也买了一块腊牛肉。

我给许弟兄做了一顿大杂烩风格的单身汉料理,舌尖吃出西班牙烩饭,舌根吃出广东牛肉蔬菜粥,舌头两侧吃出河南胡辣汤。他前几天受惊,从我家里走了,主日结束后我又请他回来,如果二十四小时监管我,就监管吧,“客要一味地款待,”事情已经发生了五十多天,我也厌倦了小心翼翼地周旋。送走又来家里谈监管条件的人,我就采买去了。

走在成都街头,陌生的城市,熟悉的角落,有太多的事,我不知道结局。

我心里最挂念的人,能确切知道的消息,仅仅是被剃了光头,或者什么都不知道,律师要求会见,总是被告知“在提审”。苗苗的思念诗里也只能说:“男人们的光头,成为新的时尚。”

2019 年1 月21 日上午9 点50 分,苏先森在里面刷银行卡花了500 元,苗苗高兴坏了: “他一定抱着一堆货物,像个财主。”

神在郫县正准备一出伟大的戏剧,演给世人和天使看,现在,幕布仅仅拉开了一角,爱与情欲之间搏杀的声息已经隐隐可闻,芥菜种子的力量潜滋暗长,只等追光灯突然打亮,世界都屏住呼吸,看到一棵大树,天上的飞鸟来宿在它的枝上。

我在成都现实里能真切看到的,是水碾河街边一个神情紧张的中年男子,推着一辆自行车卖豆花,后座两侧挂着两个大木桶。他一手给顾客递一碗豆花,一手拿二维码收款,眼睛却极力张望着远处,那边有一个穿蓝黑色制服和反光马甲的人慢慢走来,不知是保安还是辅警,反正都让他害怕。我想上前买碗豆花,和他说几句话安抚一下,他已经推着自行车仓皇遁去,人流中只看到两只大木桶晃动的影子。上空是大红灯笼高高挂起,写着“发财”、“富贵”。

这倒是和我们遭遇的情形如出一辙,一个是在街头围追堵截,一个是在家里严防死守。这几天,李冰、新月和红柳三位姊妹发现,自己用于生活所需的银行卡均遭到冻结,几经奔波查询,终于知道是青羊的巡捕房所为,理由是一个模糊的“涉案”,银行则拒绝出具任何文书,拒绝解释原因,要姊妹们自己去问。

她们的丈夫都在里面关着,每家两个孩子等着养活……

被逼搬家,更不知道有多少起,凡是租房的几乎人人遭遇。我自己都已经帮着四个家庭搬家了,有担待的房东能宽限几日,树叶落头上都怕砸死的房东,则连夜赶人出门,大包小裹堆在成都的街头。

这座城市浣花溪边上有个草堂,其实以前是个河南人来成都暂住的茅屋,大风刮走了屋顶的三重茅草,河南人倚杖叹息“八月秋高风怒号”,祈愿“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风雨不动安如山。”终究是一句虚浮的情怀之语。刮走茅草的哪里是秋风?分明是世间的罪恶,是人心的冷硬如铁。这座城市如今已经是广厦千万间,但哪里大庇天下寒士了?杜甫再从河南来成都,住进去照样掀翻屋顶,轰到门外,只要他“此曲只应天上有,人间能得几回闻”多听几遍,成为一个景教徒。

风雨不动安如山,这样的稳妥如今我们心里却有了。无论有没有遮风避雨的茅屋,无论银行卡是否冻结,无论男人们是被剃光头还是蓄须明志,“我且要住在耶和华的殿中,直到永远。”

李商隐“庄生晓梦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鹃”一句,又将一个写诗的河南人和成都扯上关系,蜀国君主死后化为杜鹃,日夜悲鸣直至啼出血来,为何如此?我难以明白,但我确切所指,这啼出来的血,不是十字架上那一位肋旁流出来的血,不是手脚钉痕之处流出来对的血,因为蜀君啼血再多,也救赎不了任何人,这地的民几千年来还一直在黑暗中哀哭,在死荫之地茫然行走,也和耶路撒冷一样,“常杀害先知,又用石头打死那奉差遣到你这里来的人。我多次愿意聚集你的儿女,好像母鸡把小鸡聚集在翅膀底下,只是你们不愿意。”

我知道成都另有一种知更鸟。哈珀·李说:“知更鸟只歌唱给我们听,什么坏事也不做。它们不吃人们园子里的花果蔬菜,不在玉米仓里做窝,它们只是衷心地为我们唱歌。”

知更鸟快乐地歌唱,飞过遮蔽的天空,用小小的身躯刺破一片灰云,就有一缕阳光洒落寒冷的人身上。成都有了一点温暖。
知更鸟欢乐地歌唱,飞过掩埋的大地,用小小的身体撑起一堵废墟,就有一丝力量加给绝望疯狂的人。成都有了一点盼望。
知更鸟欢乐地歌唱,飞过川北的峻岭,用小小的身体划出一条山路,就有一丝依靠加给苦苦挣扎的孩子。成都有了一点欢笑。
知更鸟欢乐地歌唱。枪声响起。
知更鸟轻盈的身体,婴儿般的身体,带着温度的身体,开始,有些沉重,有些僵硬,美丽的羽翼折断,有血流出来,生命的气息溢出,温暖而微凉。
知更鸟还在歌唱,还在祈祷。
我的神我的主,如果就此要坠落于尘土,请让我到达那最黑暗之处。因为你曾经在哪里。
我的神我的主,如果我就此要穿越生死,请让我到达那最光明之处。因为你已经在哪里。
我的主我的神,如果我还有最有一丝气息,请让我唱出深情的感恩。因为哀歌就是赞美诗。
一只又一只,知更鸟对成都唱出最后一支歌,消失在郫县。
开枪的人,当他们杀死一只小小的知更鸟时,好像只有孩子在哭泣。
不,我也会。杀死一只知更鸟就是一桩罪恶。知更鸟只唱歌给人们听,为勇气和爱做见证。

我的十一位弟兄姊妹,近期陆续被关押,陆续放出来了。迎接他们的日子,是我们的节日。成都的欢乐,是假装,我们的欢乐,是真的。迎接的弟兄姊妹,早早就到所里,催着他们去郫县接人,早早还给我们。建青出来了,志雪出来了,海燕出来了,邱弟兄也出来了,朱红出来了,成菊出来了,柯利出来了,洪良出来了,王军出来了,沈斌出来了,刘鑫出来了。人人喜气洋洋,因为耶和华赐华冠与锡安悲哀的人,代替灰尘,喜乐油代替悲哀,赞美衣代替忧伤之灵。

成菊出来后分享说,进去之前虽然她心里有准备,在里面时,有两次泪花还是在眼眶里打转。

一次是坚持传福音,被罚睡在地上,心想惩罚怎么这么轻呢?想到了王蒋李苏覃……,其实更重的十字架他们担了。

一次是一名吸毒之人做了决志祷告后,哭着对她说:“就是主派你来给我传福音的。”她遽然像被击中一样,酥麻的感受从头皮开始向下直通全身,心想很多弟兄姊妹为了你们不知道在受什么苦呢?沉默了好久,她始终不敢看对方的眼睛,最后开口说了一句:“终于把你给找回家了,”然后就哭得说不下去……

有一种东西不能沉默,那就是人的良心。知更鸟的歌声,也如同世上的光,山上的城,应当被诉说,被看见。
有一天,如果我也成为一只知更鸟,也会歌唱,枪声响起,坠落在郫县的黑暗里,我会发现,那里有另一只知更鸟留下的美丽羽翼,所有的羽翼织成了一件彩衣,披在每一个约瑟身上,披在每一个他玛身上,走出埃及的饥荒,走向奶与蜜之地,走出暗嫩的卧房,走到阳光的影子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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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憎恨之处播下你的爱
2019 年2 月4 日


按语:节前一直忙着探访和一些杂务,没有及时更新,就在跨年夜写了一篇,表达自己的感恩之心,回想起这两个月,可感恩的事情太多,原谅我只能捡不重要的说,捡啰嗦的说,一切我们的主耶稣知道。


旧历年的年底,也不像鲁迅那个时候的年底了,天空中没有新气象和幽微的火药香,平日滚沸如水的城市终于不再喧嚣,安静得过分,让人反而有异样的感受,以赛亚的预言应验在今日,成都像耶路撒冷的荒场,许多又大又美的房屋成为荒凉,无人居住。那些以房接房、以地连地、以致不留余地的、只顾自己独居境内的人,难道要祸哉?

阴郁了一个冬天,成都终于迎来阳光灿烂的日子,像一名幽居多年的寡妇,重新在街角遭遇爱情,眼睛里放着光芒,热情似火地打量着周围的人,“Hello,Stranger!”直白且奋不顾身,反而把他们吓跑了。这些人只喜欢暧昧、挑逗、戏笑、试探、躲避、演戏、狡黠、不动声色、欲擒故纵、溜之大吉,用三十六计为情感打造了一座进退自如的安全屋,却从不知道委身,从委身一个人,到委身一座城市,委身一间教会,委身一位神灵,委身一声呼唤。

成都的春节,是冒充的法官;春节的成都,是公开的被告席,阳光照在谁的脸上,谁就被指控为一个孤独的人,一个被遗弃的人,一个脸上有着羞耻印记的人,如同嫁不出去的他玛,不会生育的伊丽莎白。

所以要逃走,逃到熟悉的地方,逃到陌生的地方。

逃回已经沦陷的故乡,总有草木丛生的百草园,可以回忆儿时的时光,总有一方浅浅的坟墓,母亲在那头;逃到南方的海岛,天之涯海之角,差不多就是宇宙的边缘,再迈一步就迈进永恒;逃到没有wifi 的山林秘境,纷纷扰扰的尘世抖落在身后,孤独的人开始感觉爱上对方,或者自己。

可是成都啊,总有逃不走的人,和不想逃走的人。

我观看小区里,老人拄着拐杖缓缓而行,如同迟滞在一场永远醒不过来的梦里,街市上只剩下保洁员、快递员、停车收费员还在工作。午夜零点已过,711 便利店里面,一名面色冷漠憔悴的女孩,心不在焉地吃着一份油腻的卤肉便当,戴着耳机,目光深陷在手机里,如同凝望深渊,里面可以躲避自己的孤独和羞耻,更可以制造更深的孤独和羞耻。我很希望她像祥林嫂一样,抬起头问问我:“一个人死了之后,究竟有没有灵魂?”我就给她一个确定无疑的答案,而会告诉她,这城里有许许多多的人,为着灵魂的事,此时此刻正遭受什么。

可是她始终没问。我也没有勇气主动去说,害怕让她这个不幸的节日更加不幸,还得忍受一个形迹可疑男人的搭讪骚扰。
怡哥说,春节是她们的,也是我们的,但归根到底是我们的。在一个拒绝耶稣的

族群中,最大的理想也不过是一种撕裂。春节已死,春节是中国文化的一场丧事。惟我们,在基督里有圣灵充满的智慧,是春节里一群慈悲忠信的祭司。信主的人在基督里复活,春节就将在我们的生活方式中复活。

是的,我本来也是她们中的一个人,春节要么逃到熟悉的余寨村吃揽锅菜,要么到陌生的因斯布鲁克去滑雪。但是我在基督里复活了,成为我们中的一个人,我就貌似孤独可耻地留在成都,心里有无限的感恩和喜悦。

在这个多有忧患的冬季,我为着弟兄姊妹之间的爱向神感恩,成都的,外地的,以及那在极远之处的,没有你们的祷告和安慰,我不知道自己是否站立得稳。

正是最惊恐不安的时刻,一位外地的姊妹和我联系上,她哭着说,她们非常关注成都,但发生了什么完全不知道,只能整日盯着手机,哪怕得知我们的一丁儿点消息,全教会立即为之祷告。

前两天,我们去探访王林姊妹。她在地震中高位截瘫,整日插着呼吸机,只有头部能活动,在康复医院躺了十年还久,教会负担了大部分护理费用,几名姊妹每月去一次,为她剪头发,分享证道信息和教会的近况。在危机混乱的状态下,我们有些担忧费用的暂停,会不会影响王林的生活。见了之后,我们收获了一个大大的惊喜,已经有人为王林新剪了头发,气色比逼迫之前看起来更好,说话也更清晰。她说,前段时间,有成都其她姊妹教会的人来探访,知道我们在急难之中,悄悄为王林补足了所欠的费用。临走前,我问她:“如果衙门的人来找你,你怕不怕?”她努力地摇摇头,说:“没什么好怕的,该我面对的,我面对就是。”

说起地震,我想起来怡哥自己的遭遇。他说,地震发生的那个下午,他们在十七楼的家像船一样在摇,他走到床边为一岁多的书亚按手祷告,“父神,如果今天你要带我们去见你,那是好得无比的,但是求你怜悯这座城市!”他说,那是有生以来最接近死亡的时候,但是从来没有那样的平安。整个城市就是一个难民营,所有人都在恐惧当中,他看到后叫出来的第一句话是,“主啊,我们要怎么交账?你在四川的儿女,你在成都的教会要怎么交账?”他就发短信给所有人,包括宗教局的官员,因为他知道那个时候所有的人都在恐惧之中,神的儿女有这个职份去安慰他们,因为这是天父的世界。

我也为此向神深深地感恩,他护佑这个孩子平安经历了地震,也必看顾这个孩子经历这次人心的大地震。这个春节,众弟兄姊妹依然艰难,大年三十上午还在家里被“新年快乐”,晚上红柳姊妹还被“熏心姿势”传唤,但这个十二岁的孩子还是面对了更多。这个春节,他地上的家四分五裂,父亲不知道在哪里,母亲不知道在哪里,爷爷远在外省,自己和奶奶挤在一间三十平方米的小房间,不许和弟兄姊妹接触,外人不能进房间,被逼着进公立学校。但是没有任何能将神的爱与他隔绝。表姐五次从三台潜回成都,终于有一次见到了弟弟,将怡哥蓉姐之前给他准备的圣诞礼物送到门口,虽然被差官禁收,但孩子那一刻,知道了爸爸妈妈爱他的心。众弟兄姊妹接连飞
蛾投火一样去往那间小小的房子,哪怕被带走,只是要见一见,带孩子理个头发,去一趟动物园。

我也为着还不信主的亲朋好友对我的爱向神感恩。事情发生后,他们对我没有一句指责和问难,虽然不确知发生了什么,但都把他们最宝贵的信任给了我,在最惶恐无助的时候给予最大的支持。

一天上午,远在西安的妹妹突然联系我,声音惶急,几乎要哭出来,她说,成都的警察给她打电话,核实和我有关的情况,她第一反应是我已经进去了,心中大恸,得知我暂时没事后多方嘱咐,然后把陕西的特产一箱箱地往成都快递,想着让大哥吃牢饭前,先把该吃的都吃了。我用来写作的公众号被封后,用自己的身份无法申请,思来想去,还是拖亲弟弟下水没什么心理负担,说明意思之后,弟弟一句推辞的话没有,立即着手给我申请。他是厨师,平日几乎不碰电脑,连光标都不知道怎么移动,就是这样从零开始学,花了一星期时间终于为我申请了新的公众号。

我在西安最亲密的朋友们,也是我最先求助的人。那时,我觉得自己完全被打蒙了,对事情的认识比现在要严重得多,好多个家庭失去了丈夫和父亲,没有了收入,仅仅娃娃就有二十多个需要教会来养活。我对朋友们说,我们在成都养活娃娃,将来有一天我自己的生活陷入绝境,到西安去你们要负责我吃饭。他们一口答应:完全没问题。春节假期,大家纷纷想安排到成都来旅游,趁机来看看我。我心里感动,但考虑到处境还未缓解,就暂时劝住了。如果没有在基督里的喜乐和稳妥,这样的遭遇会让生活陷入连环崩塌,我不确信自己有勇气让这样的命运临到朋友身上。

我的列祖说:“直到如今,我们还是又饥、又渴、又赤身露体、又挨打、又没有一定的住处,并且劳苦,亲手作工。被人咒骂,我们就祝福;被人逼迫,我们就忍受;被人毁谤,我们就善劝。直到如今,人还把我们看作世界上的污秽,万物中的渣滓。”我的亲朋好友,感恩你们在如此的急难中,不但没有视我如污秽和渣滓,还善待我。我能做的最好的事情,就是为你们常常流泪,常常祷告,祈求我的神把悔改的灵赐给你,把恩典的甘甜赐给你,哪怕只有一滴,神就是施恩给我了。

我也为着那些看管我的人向神感恩,无论经历了什么,神还是借着他们的手恩待了我,在旷野流浪了两个月,我的衣服没有穿破,我的脚也没有肿,他们也没有羞辱、打骂我,倒是我对他们的态度,比他们对我差很多。第一次来家里,他们理由是调查人口信息,实际上问的是信仰,鬼鬼祟祟的样子让我心中恼怒。他们说只是对基督教感兴趣,想请教一些问题,我按捺不住说:“如果想请教,那就得我先同意来家里,然后恭恭敬敬地叫我拉比,”然后把他们轰走了事。

我不会指望会有辛德勒、魏斯曼之类的良知未泯之人,在我的真实生活中出现,也不会对他们说出“枪口抬高一寸”之类的互相感动之语。圣经教导我:这时代不是盛世,而是弯曲悖谬,人心坏到极处,终日思想的尽都是恶。如果我心里真有对仇敌的爱,我就凭着自己从主那里领受的先知职分,对这些人,和所有抓捕、跟踪、监视我的弟兄姊妹的人说:“你们所所做的,你们不晓得。悔改吧,何必自取灭亡呢?迫害主耶稣的教会,迫害神的仆人,是神极为憎恶的事。人子固然要照所预定的去世,但卖人子的有祸了。”

新的一年固然是新,也终究不过争战如过去的一年,之前如何,现在也如何,神赐给我们的大使命从来不因境遇有过改变。

在新的一年,我将继续以默然不语去衫洞,用膝盖和眼泪去碘伏,用读经去寻衅,用祷告去滋事;在一个充满罪恶的时代,我的笑容会将灿烂成非法,在一个贪婪成性的时代,我将把自己经营得撇下凡百事物。如果我也为此被扒光了里衣和外衣,投入黑暗之中,我的主会给我披上洁白细麻衣,迁到那真正光明的国度。

我还是将为此无限感恩。因为我在春节的孤独中,唯独被耶稣所知道,我在逼迫的苦难中,唯独被耶稣所代替,我就还可以像圣方济各一样祷告:
使我作你和平之子,
在伤痕之处播下你的爱。
在憎恨之处播下你宽恕,
在怀疑之处播下信心。
哦主啊,使我少为自己求。
少求受安慰,但求安慰人;
少求被了解,但求了解人;
少求爱,但求全心付出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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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月,我们去死吧
2019 年4 月27 日

按语:从春节到现在,我再次开始写作。第一篇回忆王怡的文字,我可以对内容作出很多解释,因为每句话都是我写下的,知道它们的来历。最后还是决定不用多说了,一切都已在文中呈现与之前的写作相比,文体上我改变了不少。职业化写作的使命已经领受,我对文
体有了更强的自觉意识,强化它的文学性,特别是结构和细节,是我用了最多心力的地方。


我认定自己写作时被选择的命运,其中的心路曾反复挣扎,因为实在是非常消耗的工作,心存畏惧,我也并不存在难以抑制的文字表达欲望。再次提笔,是神让我说话,像先知约拿,无可逃脱。

不知道这个号能活多久,也不知道写作会带给我什么样的命运。且走且看,一日的难处一日当。这篇文字发出去后,弟兄姊妹的反应让我感恩,说了许多鼓励的话,这是我能持续这份工作的极大动力。写作是孤独的工作,一个人前行,又面临自我野心和取悦读者的试探,内心挣扎。最好的写作状态是祷告,只有神和自己在场,但无论是信仰根基,还是写作经验,我都距离尚远,所以来自和大家的交流是我很大的安慰,鼓励,写作技术的探讨,都能让我从孤独的状态脱出来。

特别是文中有些地方我用了心思,但不容易看出来,一旦读的人感受到了,我就特别开心。比如我有意让叙述复杂一点,虽然没达到构思时的复杂度,有人就有“穿梭交织”的体验;我写了大量的细节,我有意弱化资讯的即时性,我尝试用长文的厚重去呈现王怡的厚重,甚至某种说不太清楚的风格,都被大家感受到,指出来了。

五一过后,我尽量保持稳定的更新,这个号被封是肯定的,涉及到资讯的地方,我已经知道,再怎么改头换面也避免不了被封杀,索性直来直去,死也死个痛快。到时候我再找其它平台。)

寒冷出于北方,雨水出于南方的密宫。风往南刮,有合宜的秋雨赐给成都;风往北转,又有春雨如甘霖降下。神将参星昴星铺张诸天,经行黄道,又定下收割的节令,永存不废。

谷雨时节的一场大雨,洗去成都累积一个冬春的灰霾,日头以不加任何掩饰的神情,逼视这个城市每一个义人和歹人的眼睛。南方的阳光热辣,皮肤灼疼,在蜀犬吠日的嘈杂中,成都终于从一场漫长的昏沉梦境中醒来,褪去盆地城市的逼仄和蜷缩,在蔷薇绽放的花朵和黄葛树新生的嫩叶中,舒展身姿,看生命勃发的世界,陌生而新奇,充满而欣喜。

她如此美。像一枚悦人眼目的果子,甜蜜而罪恶。我几乎想从莲新派出所要回那张保证书,签上名,把自己的灵魂双手奉上,纵身入怀与她亲嘴,不求她的“安逸三宝”:火锅、麻将、盖碗茶,只求躺卧安歇在九眼桥的套二里,流连于浓酒淡酒,从早到晚不离我的口。

我展开清晨的翅膀,飞到水井坊散步。阳光有轻微的金黄色调,清澈如水苍玉,细腻如古旧的象牙,我的每一次呼吸,都把内心的宁静印在上面,我的每一丝情绪起伏,都在上面雕刻成一首诗。青灰色的砖墙,攀援过大片的蔷薇、木香和三角梅,是春风隔墙送来巷陌人家的语笑盈盈,美几乎令我忘记,墙后是社区的公务之地,有网格员聚首,商议如何管控;是七中育才学校,想把孩子掳进去,传扬“宗教是人脑对现实的歪曲反映”。

双槐树街,真的有槐花从空中飘落,已经半干,淡淡的香甜是北方的味道。开花店的女孩,穿着白底黑点的长裙,在青砖地面摆设花园桌椅,一手夹着燃着的香烟,一手摊开一本书,低首慢慢细读,槐花飘落衣裙和桌椅,浑然不知。脸色因熬夜略显青白憔悴,遮掩在四月的天光云影里,泛起一层神采,显出心被安慰的宁静闲适。我隐秘地觉察,她不为开店,是找个理由在此流连,碎裂的生活需要重新完整,夜晚的疲倦在日光下得力,都市的奔波在自然里安息,现实的困顿在过往中纾解。

一阵风吹过,送来酒糟发酵的气息,浓烈,酸腐,厚重,丰肥,再给两天南方的好天气,就把最后的甘甜压进浓酒。这是上古的喜悦,洋溢着把五谷、新酒和油归入仓中的暗自欢欣。这是旅人的安慰,去国三千里,行过八十盘的秦岭巴山,不再频频回首已然远去的长安,成都自有烧酒熟,当垆仍是卓文君,无言,微笑,一杯酒递过,一生的流离飘荡终结。

或者,只是醉了。

否则,万事万物已经各按其时成为美好,空中为何还发散着令人不安的味道,沁入心底,让我隐隐地慌乱。我在村庄出生成长,对日光,风雨,泥土,青草,持有渗透于骨血的亲切,里面藏着肤浅和愚笨,也藏着坦然和质朴,令我一直对城市生活保持微小的距离,淡淡的疏远带来安心。如今,一切都出现了裂缝,起初的世界在崩塌,人一天天老去,却老无所依。

如同黄昏时刻到了,太阳总归沉沉西坠,在逐渐合围的暗夜后面,在楼宇的缝隙中,给这个城市留下最后的色彩和温度,美丽与哀伤,徘徊在去留之际,锦江水面的最后一点波光消失,一只白色的大鸟嘎地一声,起身飞去,日头完全隐没,飞去如影,不能存留,天空被大片大片的红色涂抹,如献祭的邱坛,血泊中升腾起火光。不曾目睹的繁华富丽令我心惊,一切的异象人心不能测透。

成都正要沉沉地睡去,忽然,惊人的大黑暗就降落在身上。

夜色深浓转冷,黑夜遮蔽了一切,每一道色彩,每一阵清风,每一丝味道,每一片树叶,每一枝花朵,都不能如在白昼中发亮,酒已喝尽,书已合上,女孩起身离去,天地是虚空的虚空,人心里空虚了又空虚,欢愉是海里狂浪涌出的可耻沫子,渐次消散,手所捕捉到的一切,如流荡的星,坠落在墨黑的幽暗里。

成都在另一重世界显现,却是真实的面目,罪恶,谎言,逼迫,囚禁,驱离,哭泣,眼泪……此时此身,我活在一个受难的世界,一个复活的世界,脚踏之地是灵魂的奇点,时间周流转动,一眼看尽。伸出左手,我翻开起初和原因,伸出右手,我触摸到将来和结局。

灭命的天使穿城巡行,击杀一切头生的,从比东到兰塞,从锦江到武侯。羔羊被牵到宰杀之地,默然无声,这样不开口,流出的血涂抹在门楣上,天使看见就越门而过。做苦工的以色列百姓,还在埃及的铁炉中挣扎时,就这样蒙了怜悯。

耶稣哭了。不为羔羊必定被杀的命运。是站在我的坟墓门口哭泣。我已经死了四天,活着时没指望,作情欲和死亡的奴仆,死后下到阴间,都已经发臭了,朽烂了,我的世界全都发臭了,眼睛蒙在裹尸布下,看出去都是黑暗之地,死荫幽谷,没有一丝希望的光亮出现。此刻,他在世上的某处哭,不是无缘无故,是为我哭;他在世上的某处走,不是无缘无故,是走向我;他在各各它的十字架上死去,不是无缘无故,是望着我。

他降在阴间,那本是我该永远居住的地方;他走出坟墓,那本是我永远无力逃脱的死亡监狱。

但他大声呼唤我的名字。坟墓里就有响声,有地震,我的骨与骨互相联络,骸骨上有筋,也长了肉,又有皮遮蔽其上,气息从四方而来,进入骸骨,我便活了,并且站起来,走出坟墓,扯掉手脚裹着的布和脸上包着的手巾,披上细麻衣的义袍,看到一个美丽新世界,新的生命,新的创造,新的历史,新的起点,新的时代,新的国度,新的盼望。升天坐在宝座上的主说:“看哪,我将一切都更新了。”这一切都赐给我。

四月,真是一个死去活来的季节,所以,王怡在证道中说:“主耶稣的复活在你身上是一件确定无疑的事吗?如果是,你去死吧!”
这话甚难。

在还能见到牧师的日子里,我听他说过许多甚难的话,一个比一个难。

城市的基督徒大都有一个不好说出口的中产阶级梦想,他就说:“信主是什么?就是水往高处流,人往低处走。”
成都冬天的雾霾令人窒息,他就说:“我能想到最浪漫的事,就是与你一起在雾霾中慢慢化疗。”
他对外出旅游没什么兴趣,作为四川人,连峨眉山都没去过,“最刺激的是去敲邻居家的门,是天国一日游。”
这座城市对基督教日益敌视,各种名目的骚扰隔三差五就找上门,他就说:“我有三个锦囊妙计:随时搬家,随时坐牢,随时回天家。”

他和家人在街上发福音单张,被辖区警察逮住痛骂:“王怡,你信不信有一天我会整死你?”他就说:“我信。但你能让我复活吗?不能你就不是我的主,我就不怕你。”

我刚听到这些话时,一句都不信,也没打算接受,心里称这是“瓜娃子信条”,脑壳憨掉了才这么想。“人往低处走,”我受洗成为基督徒后,从光头变得长发飘飘,分明是更帅了,虽然娶不上媳妇,但人已然在往高处走嘛。

教案发生后,成都的耳光开始抽在我的脸上,在空气中噼啪作响,我在满天的金星乱冒和羞愧中,知道自己才是瓜娃子。属神的人,只要活在基督里,就是活在一个身不由己的世界里,一切都在天旋地转地失控,即使内心非常不情愿,双手死死抱着拼抢来的宝贝:房子,车子,孩子,妻子,职位,知识,名望,健康……但最终连这些东西附着的根基都裂解了。

生活自有隐秘的法则,神的旨意在其中运行,远超人的谋算。

我住在成都繁华的九眼桥,房子又大又美,自然是心满意足,可是被锦江分局强行赶走,不得不搬到荒僻的马家沟。这是一条真正的沟,我去拿房子钥匙时,适逢成都下雨,进院子的道路成了一条河,我哗哗哗地趟着水,眼睛里忍不住泪花包起,“王怡呀王怡,你说人往低处走,果然栽进马家沟,我是佩服你呢还是埋怨你呢?”

秋雨圣约的基督徒,只要不签脱离教会的保证书,不声明和王怡撇清关系,就会从中产阶级的城郊别墅中,被抛入侏罗纪公园,一个完全颠倒的世界,清晨把我们从梦中唤醒的不是汪汪或者喵喵,而是霸王龙粗重的呼吸声。只要我们说:“尼布甲尼撒啊,我不拜你的金像,唯有耶稣是我的主,我的王,我的灵魂只交给他,”警察就撕裂衣服,“这还有啥子说的喃,他就是山东碘伏鬼家狰犬。”

你说过的那些甚难的话,我就这样慢慢解开了。你终究是我的牧师。

去年的平安夜,我给你写过一封信,彼时争战正惨烈,正是手挽手疆场赴死之时,信中称呼你为怡哥,你是我的弟兄,还邀请你去玉林菜市场旁边喝冰啤酒,弟兄姊妹看得一片着急,至少有五个人冲进信中拦住那个邀请:“他有痛风,不能喝酒,”只好作罢。其实喝点儿也没事吧?

如今,牧人被击打,羊群分散,我在成都的旷野里再次迷失,才深知你作我的牧师,是如此珍贵,我不知不觉中透过你的职分,你的权柄,你的殷勤,你的忠心,领受了神浩大的恩典。

去年5 月12 日晚上,我从莲新派出所放出来不久,听说你也回到家中,就去看你。我首次到老南门的国嘉华庭,也是唯一的一次,普通的城市居民住宅,房子里已经聚了很多人,蒋蓉和若琳忙着给大家倒茶、切水果、摆点心,你和大家打招呼,彼此说着当天的遭遇。我没顾上留意说的什么,刚一进门就被满眼的书籍震慑,吸引,四个书架靠着四面墙壁,从地面几乎顶着天花板,客厅犹如一个文字构筑的四方天井,知识瀑布从头顶倾泻而下,水汽中智慧弥漫,文盲坐在王怡家里喝杯茶,起身离开的时候都会认字了。

我的心突然被触动,眼睛里有泪水涌出。这就是牧者心肠的一片显明呀,你讲了那么多道,写了那么多文字,每次喂我这信仰的婴儿一口灵奶,自己就要在这里伏案读十本书。你有一次提到,为了准备马太福音中有关起誓的讲章,提前几个月专门买了法国人写的一本书,叫《语言的圣礼:誓言考古学》。我当时就心为之一震,为了写篇文字买本书,这事我从来没干过。若琳后来也告诉过我,你在家时,灵修,读书,写作,是基本的生活形态,不过西餐做得也不错,有时给蒋蓉露一手,或者,拉着蒋蓉的手夸一顿。

那一次,你以为自己就要被逮捕了。警察把你从家里带走,在办案中心,脱光身上所有的衣物检查,婚戒也被取下。你后来说到,信主后不知道被抓走了多少回,拿走婚戒是第一次。戒指从手指褪下,也是切断了你和妻子之间,你和家庭之间,最后的牵连和羁绊,一个决断的时刻,一个交托的时刻,一个心中有了平安的时刻。你心中祷告:“主啊,我的家,从此就交给你管了;你的家,从此你也自己管吧。我只在密室中,和你独处。”

半年后,你的祷告神成全了,至如今依旧身陷牢狱的密室。郫申克离我30 公里,却像距离地球5500 万光年之遥的那个黑洞,吞没一切,却从不泄露,偶尔有一些零星的光线逸出,送来关于你的只言片语,都让我们的心欢欣鼓舞。成都的警察跑到太原,带走安彦魁传道,他心里毛躁,警察责怪他: “王怡在里面都不毛躁,你毛躁什么?” 安彦魁就这样从斥责中得了安慰;邢弟兄听到确切消息说,“王怡在里面精神很好,白白胖胖,”好吧,白白胖胖,果然是神的儿女,虽然喝白水,吃素菜,面貌也比一切用王膳的少年人更加俊美肥胖;付弟兄取保候审出来后谈到,他有一次被提审,走到一间提审室门口时,发现门没有关,“王怡坐在里面,穿着黄马甲,正低头祷告。”

穿着黄马甲,低头祷告。2018 年12 月9 日之后,这是你留给世人的唯一画面。

如果路过那间提审室门口的是我,我会是遽然相遇的惊喜,还是为美善的损毁而落泪,我会不会用尽全部的力气喊:“王怡牧师,我是贾学伟,你平安吗?你平安吗?你平安吗?”只为让你听到熟悉的声音,让你被罪恶和谎言重重围困的现在,和过往的日子生发些微联系。生命虽被他们一刀两断,却还藕断丝连,虽气若游丝,却丝丝入扣,永不会从我们这个圣约共同体中被剥离。

我该如何对你述说你家的现状呢?你交托给神,不知他的安排是否令你满意。

蒋蓉和你一样的罪名,被指定监视居住,我都不能确切理解这个法律词汇的含义,反正谁也见不到她,甚至都不知道她被关在什么地方。若琳被遣返三台,禁止回成都,来一次像偷渡国境,虽然悄悄秘秘地,可也很快被三台的警察发觉,强行带回去。有一次,她都到了书亚居住的房子门口,姐弟二人隔着一堆警察可以对望,可以交谈,就是不许把手中的礼物交给书亚,两幅拼图游戏,是你和蒋蓉给书亚准备的圣诞节礼物。若琳气哭了,可眼泪只有心中有爱的人才会去擦拭,去收取,一架冰冷的权力机器,不会为此有任何松动。

书亚现在和爷爷奶奶一起住,就是现代城那所小房子,已经成了汪家拐派出所眼里的宇宙中心,被警察围得跟铁桶一样,几乎谁也不让见。我收到很多弟兄姊妹委托转交的礼物,给爷爷奶奶的保健品,给书亚的书籍笔记本,只好快递过去。

书亚过十二岁生日那天,弟兄姊妹纷纷为这个注定成长坎坷的孩子送上祝福,有两张照片瞬间击中我的心。第一张里,你和书亚坐在河岸,背对着所有人,树木投下的光影笼罩了你们,暂时和世界保持距离,父子像朋友一样交谈,话语稠密绵长,如同眼前的河流缓缓流动,等待时间从中淘沥出精金,对岸是繁茂森林,在阳光下生机勃发。是可以期待进入的另一个境地。第二张照片是你骑着那辆著名的电动车,书亚紧挨着你坐在后面,两人脸上都像孩子,笑容纯真,没有痛楚。

我坐在青龙湖初春的草地上,低头看到你,抬眼看到空空的河岸。我和自己的父亲,也曾经这样一起坐在村庄北边的水渠旁,谈论母亲的后事如何安排;我也曾经坐在父亲自行车后座,他的脊背,就是一个幼小生命全部的依托和凭据。我不仅是你在基督里生的真儿子,你是我属灵的父亲,我也似乎是另一个书亚,和你的生命之间,一片血肉模糊。你消失了,将成都的一群孩子遗忘在河岸,在虚空中伸手,在回忆中凝望,在荒芜中思念。这渺然的心力可能穿透郫申克厚重的墙垣,达于你的密室?

我想象着,复活节这天,是你真的在密室里讲道,穿着黄马甲,吃了自己的稀饭馒头,做完板凳操,背完监规,盘腿坐在自己的铺位上,低头祷告,求主将这间囚室分别出来,成为敬拜的圣殿,静默等候证道开始。在别的囚室里,英强领会,德富读经,迎锋收奉献,书奇接待,小凤姐唱诗,圣灵在各处往来调和,这场监牢里的敬拜依旧如在江信大厦一样,规规矩矩按着次序行,一点都不乱。监狱里依然是“人人有服侍,家家有祭坛” ,共同演一台戏,给世人和天使看。

因为一间房关了三十多个人,你证道的声音不能太大,被发觉可能会被惩罚睡地面,上龙虾铐。这有难度,谁都知道你丹田气足嗓门大,大到我都认为传道人只有张飞那样的人才能当,断喝一声,水能倒流,尼尼微王能悔改,腓立比监牢的地基摇动,大门敞开。我倒是希望你讲道的内容是使徒行传16 章这一段,但你一定愿意讲第7章司提反殉道,早就在会堂说过,没有出过殉道者的教会,不会真复兴。

或者声音大,或者声音小,或者有噪声,或者有扰乱,其实都没关系,讲道把心交托出去,听道把心交托出去,风就随着圣灵的意思吹,我们从光纤里听见风的响声,就晓得这意思从你哪里来。

神会用一切不可思议的事来成就旨意。我还在北京慕道时,就从网上听你证道的录音。那时的教会名字还叫秋雨之福,就已在逼迫中颠沛流离,失去了会堂,在府河边露天敬拜。彼时为2009 年,正讲尼希米记,夏天,背景中汽车鸣响,路人呼儿唤女,最奇特的是大树上蝉在拼命叫,为了盖住蝉的叫声,让会众听见,你喊得比它更拼命,大嗓门益发比平时洪亮真切。这一切的声音合奏在一起,竟然在眼前活化出一个极其逼真的现场,我就瞬间抵达,不是穿越,那是想象和虚构,而是灵魂的真实联结,与你联结,与弟兄姊妹联结,与这间教会联结,与临到的一次又一次逼迫联结。

那时我并不知道一年后自己会来成都,蝉的叫声只是突破情感的音障,并未指明道路。受洗之后,圣灵借着我的误打误撞,带领我来到成都,建造我的属灵“五个一工程”:一位上帝,一间教会,一座城市,一个妻子,一份呼召。感谢我的主,已经赐下“四个一”了。似乎,也足够了。一个妻子,工程烂尾就烂尾吧。

在我的生命中,这个“一”如同“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里面的“一”,极其简单又极其复杂,神秘莫测,威力巨大,吸引力和危险性奇特地共存一身,对我都很致命。爱凶了,甜惨了,脚杆开始打颤颤了,爆发的一刻,星球撞击一般的力量足以让人粉身碎骨,残躯飞到人的尽头,神的开始。

王怡牧师,说起这些过往的情感之事,也绕不开你在我生命中的巨大影响。那些血肉横飞的爱情事故惨烈现场,你的文字是第一批到达的救援队员。

我无意深入描述关系陷入绝境后出现的黑暗,它所激发力量带来的损伤,击毁,撕扯,掏挖,缠磨……,若是一一写下来,就是世界也容不下了。无论如何,我还能凭着最后一口气息,很大可能只是“我觉得我还可以再抢救一下”的本能挣扎,到处寻找问题的答案。一个冬天的清晨,我坐公交车去甘家口上班,拿着手机乱翻,过了车公庄,还没到阜成门,不知道怎么地,看到了你那篇讲道的文字稿,2014 年华西大学生营会上的《梦与真相·爱情篇》。

如果一个人生命中最重要的那些时刻来临时,都会升起一颗星,我和这篇证道的相遇,就是自己的人生星光闪耀时,夜空中最亮的一颗,是巴尔博亚第一眼看到太平洋的蓝色浪花,是亨德尔写下《弥赛亚》最后一个音符,是陀思妥耶夫斯基被押赴刑场执行枪决前的生死反转,是方济各脱下身上的华服拿起行乞的钵盂……我在王怡的文字中激动地摸索,叩问,探查,思索,隐隐地感到自己正在挖掘一个极其重大的宝藏,但又不懂得他在说什么而惴惴不安。为什么说人的灵魂深处有一个洞,用什么东西都无法填满?为什么在人这里爱是一种偶像,是一种隐藏极深的罪?为什么爱意味着权利是用来放弃的,而不是捍卫的?为什么在耶稣之外追求一切真善美都是邪恶?
爱在盟约中,爱是一个计划,一个命令,一个呼召,这些奇怪的说法是什么意思?天哪,我以前说“我爱你”时,是在撒一个弥天大谎吗?我在寻找爱情时,是在干一件肮脏的事情吗?

我心中极其恐慌,在你平静的讲述中,我花了无数时间和心血,养成的对世界的基本信念遭到严重攻击,开始猛烈晃动,忽喇喇大厦将倾倒,昏惨惨江山要覆灭。我拼命反抗,却无可措辞,无从下手。因为,你说的这些话好像都是对的,每一句我都不想听,却每一句都进入我的心,精准地击中我身陷其中的困境,叫人无可推诿。我说爱她的时候,岂不是在说我爱自己吗?不过是在借她衡量出自己有被爱的价值;我说爱她的时候,一个内心无爱的人,岂不是一个爱情黑恶分子在敲诈勒索吗?奇异的是,我的爱情土围子被掀翻后,裸奔固然令人羞耻,原先遮蔽我的黑暗,在一个方向上也没那么黑暗了,隐隐约约有微光显现出来,我就知道,那个方向才是我出逃的方
向,那些微光才是我活命的指望,具体的路径在哪里?我不知道,但没关系,没有路走我可以在污泥乱石中爬过去,爬不到也没关系,我可以死在半途路,只要是朝着那个有光的方向。

我把你的这篇文字转发给她。过了很久,她说,读完之后,哭了两个小时。我们在荒废无路之地漂流太久,我们在黑暗中东倒西歪摸索太久,日子已经满足,我们当时就决定信基督教,就这道路、真理和生命的大光而去。

这并不是我悔改重生的时刻,我还不认识罪,还没有像彼得一样,俯伏在耶稣膝前说:“主啊,离开我,我是个罪人!”一年之后的受难日,我受洗前第三天,它才到来。

起初我只是在逃离痛苦,逃离别人带给我的痛苦,直到有一天,我突然惊恐地发现,罪就在我自己身上,伏在灵魂的门前,时时刻刻恋慕我,制伏我,像是手机,藏着人生最大的秘密,无论何时何地都随身携带着它。我想扔掉,它是星宿老仙丁春秋弹出的一团鬼火,附着在骨头上,不能摆脱;想要逃,却无处可逃,它偏偏注定要落脚。王怡去年在他的诗歌课上也说,他不喜欢中国古典诗歌,美则美矣,但没有处理罪的问题。再好的地方,罪人一站,再好的词语,罪人一说,都败坏了。

两年以来,我一遍一遍回到自己重生的现场,在记忆的海洋极深之处,像寻找天国的珠子一样,仔细寻找拾取,不放过任何一个细节,珍而重之地放入灵魂的钱囊中。

这是恩典的蜂房向我口中滴落的第一滴蜂蜜,我不愿意错失一丝丝的甘甜。

从枫蓝国际大厦走出来,我拖着两个航空箱,重新走进北京正午的阳光里。沉重的箱子迟滞着我的脚步,里面装满两个人劳苦愁烦的一生。三天后复活节,就该受洗了,可日子依然在争吵中度过,新旧问题叠加,关系愈发恶化,光景比以前更加糟糕了。刚去了过去常去的西贝餐厅,点了常吃的小锅牛肉、浇汁莜面,心事重重的一顿饭也吃不出更好的滋味,冰凉的心并不能温暖旧时光。

我在刺眼的光线中眯起眼,抬起头看出去,一栋白色的高层住宅楼,我很熟悉。离开北京前我们就住在里面,小房间里贮存了两人全部的爱,如果有的话,和恨,如果它还没消失的话。楼宇上面的白色忽然晃动,我曾有一秒钟看不清眼前的景物,大脑空白,身上被重重一击,开始轻微地颤抖。我中弹了。圣灵是一名狙击手,在那座楼顶对我瞄准,开枪,爆头,子弹里的火药是那栋楼里所有的记忆,情感,时光,激烈地争吵,放肆地笑声,烹煮的食物,绝望的眼神,泪痕的脸庞,长长的睫毛,枕头上的哭泣,长时间的拥抱,粗暴地推开,说过的情语,纸上的涂抹,未被兑现的承诺,无望的希望……

我不能思考。我不能说话。我不能活动。我想哭却哭不出来。我很清醒。我清楚看到自己身上原来有一层厚厚的铠甲,黑色,僵硬,粗糙,瘰疬,如今像春季暖风中的冰面,一块一块碎裂,从身上脱落,露在空气中的部位有薄荷般地冰凉,又有灼烧般地轻微刺疼,柔软敏感如待开的花瓣,月光落在上面都能盛放,晨曦的照射都能闭合。

终于,我可以说话,可以哭泣:“全错了,全错了,我全错了。”我说不出别的词语,但心底有一万句话呼啸而过,扫荡我的一生,凝成震聋发聩的一句:“我原来一直活在一个巨大的错误当中,”所有的理直气壮原来都是自以为是,所有的指责原来都是借口,所有的争吵原来原因在我这里。我的本相是一个罪人,罪和它带来的败坏已经在我身上结成了一层铠甲,我却以为自己坚强得刀枪不入。铠甲脱落尽净,我柔软虚弱得像个新生的婴儿,不能走路,却有着从未体验到的轻松和安宁。

在积水潭的一处街头,在午后的阳光中,我就这样一直泪流。两只人生航空箱撇在一旁,天使在空中洞若观火。她,始终不说话,为我擦泪,被震动到了,有些发愣,似乎明白我身上发生了什么,又似乎不明白。

一周以后,我们就到了成都,正赶上秋雨圣约刚植堂出来,我不明白前因后果,对此浑然无觉,现在回想起来,你当时心中的伤痛一定很深,只是少有人可以诉说。

一如你生命中其它那些渊面黑暗的裂缝。

我没有和你有过很深入的长谈,所有的了解都是通过听讲道,看你写的文章,你总是不吝分享自己经历的种种细碎故事,以不设防的姿态,让所有人几乎零距离进入你的生命,鲜活而真实,真实而感动。你从家庭生活中观察到罪人身不由己的本性。你晚上在厨房煮面,蒋蓉在客厅喊:“少煮一点,晚上吃不多,”你就故意悄悄多抓了一把放进锅里,好像得了反抗的自由。书亚不会走路时,你和他在地板上爬着玩,指给他看家里的各样摆设,说这个那个都可以摸,只有电线插板,“唯独这个你不能摸,摸的日子你必定死。”然后你起身去书桌,刚坐下就看到书亚什么都不碰,单单对着电线插板爬过去。

你分享过自己重生悔改的经历,几乎是当成一件好笑的事来说,我每听一回都大笑一次,和听冉云飞的见证一样。有一天你登上梯子去拿书架最上面一层的书,摔了下来,躺在地上血流不止,就开始祷告,“神啊,我一两百斤,相当于好几百只麻雀呢,如果一只麻雀掉下来都有你主权的掌管,我掉下来到底是什么意思呢?”这是你悔改信主的开始。你的体重经常是幽默的一个来源,有一次你要出国,在机场被警察拦下来要带走,你决定不配合:“我就瘫在地上耍死狗,四个警察都抬不动。”有人问你为什么吃得胖,你回答说:“因为心里空虚寂寞冷,就忍不住多吃。”

我听这话,是半开玩笑半是真正的忧伤。在一次论坛上,有位老传道人问你:“侍奉中最大的障碍是什么?”你想了一想,很郑重地回答:“是生命中那种周期性的自我毁灭冲动。”这是空虚寂寞冷的另一种表达,我对这番话印象如此之深,应该永远忘不掉。虚空感在人的生命中顽强存在,陈子昂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怅然而泪下;

诸葛亮草堂春睡中暮然惊醒,如同大梦一觉;村中农妇眼见黄土垄中新坟乍起,也未免惊心自问:“我这一生活着是为何?”你和他们,也是在替我表达感受,只是不像在你身上体现得那样强烈而深刻,成为生命中一道触目惊心的裂缝,深渊般存在。2011 年,在和余杰的访谈里,你详述了最接近毁灭边缘的一次经历。瑞典。波罗的海。你首次乘坐海轮前往赫尔辛基,晚上快12 点了,高纬度地区的天空还像黄昏一样,风很大,甲板上在下雨,没有其他人,你独自靠在船舷,突然感觉到生命中有一种黑暗的、毁灭的东西涌现出来,内心非常恐惧,有一种很强烈的想跳下去的冲动,跳下去就进入无限了,就和永恒有分了,哪怕是无限的黑暗和永恒的毁灭。永恒本身的诱惑太大了,你甚至不太在乎那是光明还是黑暗,你甚至没有信心克服这样的冲动,慌忙离开了船舷。那一刻,你真的觉得你不是自己的主人。你看到了一个眼睛看得见的浩瀚,觉得被另外那个眼睛看不见的浩瀚征服了。看着大海,有非常强烈的感动,于是你靠在那里哭了起来。

隔着遥远的时空看这些文字,我的牧师,我的心还是忍不住轻轻啜泣起来,为着生命中这种深重的破损大大地哀伤和怜悯,为着你,为着我,为着我爱过的人,为着我伤害过的人,为着这世上所有还没有被安慰缠裹、被温柔对待的人。如今,在郫申克的牢狱之中,你的哀伤是加重还是纾解?你的神是否已经将这灵魂的黑洞填满?你是否已如奥古斯丁那样赞叹:“我安息在神的爱里面,我的这颗心已永远知足,这颗心将永享安息。”

我也这样问我:“自己这颗心是否已在神的爱里面永远知足?”竟然一时语塞。

我看到两重世界的王都在我身上,争夺我的灵魂,世界的王让我恐惧和厌恶,却许诺我有九眼桥的套二,望江楼的掏耳;天上的王许诺我一个自由美善的新耶路撒冷,却要我凭着看不见对的信心,穿透虚空才能抵达。

无论我在情欲的捆绑下如何犹疑不定,无论我在君王的恫吓下如何恐惧战惊,但有一件事,神已经明明白白赐给我,让我在信心里看到:主耶稣已经复活了,我在我的主里面也要复活。这天上的事,这永恒里的事,像一道极细微却极清晰的光线,从未来抵达到现在,这宇宙级别的追光灯,永远打在我的身上,亿万人中,神偏偏喜欢我,万千宠爱集于我一身,无论我往哪里逃,也不能躲避他的灵和他的面,我若升到天上,他在那里;我若在阴间下榻,他也在那里。

你说,相信主耶稣复活的人就去死吧。所以,四月,我可以去死了;所以,四月,我们一起去死吧。这是主耶稣受难的日子,我就在十字架上钉死自己的罪,钉死对这世界又贪婪又恐惧的鄙劣;这是主耶稣复活的日子,我就看到他再来时云彩上的荣耀,毫无瑕疵的身体,我就不再留恋这充斥着罪恶苦难的世界,不再留恋这衰残败坏的身体。

我也撒手那些美好的东西,它们阻碍了更好的东西到来。成都人间四月天的清旷高远过去吧,高大树木上的洁白花朵也过去了,山谷中独自安静开放的幽兰也过去吧,刚出炉的马苏里拉奶酪披萨也过去吧,A2 夹克和原色牛仔裤也过去吧,里尔克的诗和菲茨杰拉德的小说也过去吧,颈项如象牙台、眼目像希实本巴特拉并门旁的水池、鼻子仿佛朝大马士革的黎巴嫩塔的女子也过去吧……

秋日的下午,时候到了。我跪在床上,怀中轻轻抱着我的父亲,他曾经是肥胖壮实的男子,身体已瘦得如同林荫道上一片纷飞落叶,在生与死的边界上徘徊,等待坠落尘土的一刻。肺部已经烂掉半叶,呼吸困难,没有力气,连支撑眼皮的力量都缺乏,体内的灼烧感让他痛苦不堪,只能不停地喝冷饮稍微缓解。他是爱说爱笑的人,性子开朗豁达,有着和植物一样生发凋落的生命观念,不够深刻,却通达洒脱,不粘不滞,生病之后,从未对自己的命运有过抱怨。父亲从小就特别喜欢我,成年之后,我和父亲又成了好朋友,在一起长时间聊天从不生厌,每次回家,两个小时之内我已经对一年中村子里、亲友中发生的大大小小的事了然于胸,父亲用一种极其生动的方式讲给我。他虽然在县城当了一辈子工人,却始终认为自己是我们那个村庄里的人,他的情感,他的荣誉,他的生老病死都系于此,每一个地块他都熟悉,贾姓在这个村庄生活超过百年,到我是第七代人,家族的每位男性成员父亲都记得清清楚楚。我看着他的脸,想起小时候同样抱着他的情形。那时,他是强大,我是弱小,像书亚那样,坐在他的自行车后座上,抱着他的后腰,看着两边退后的树木、电线杆、天空的飞鸟、房屋墙壁上挂着的各式农具,问东问西,父亲一边踩着车,一边竭力进入一个小孩子的奇幻思维。去县城时,会经过一条河流,上面有一座水泥预制板搭建的简易桥梁,没有栏杆,中间一条很宽的缝隙,看到河水在桥下翻滚。我不敢走,抬起头说:“爸爸,我害怕,”“不碍事,”他就一只手拉着我,一只手推着自行车,慢慢走过桥,渡过河,又上了继续走。有时我坐在前面的大梁上,在父亲的怀中,感受着汗水的湿热,听着他微微的喘息声,看着前面的泥土路面,在颠簸中睡着了。梦中一切皆无,像死亡一样美好。如果我就在那时死去。然后,他就在我的怀中死去了,脸上的痛苦神色忽然转为安宁,额头的皱纹舒展,吐出最后一口气息,消散在空中。我的前半生也被清空,身体一寸一寸碎裂,心脏被挤压成一粒麦子大小,却不会死去,也不会发芽。你们都这么走远,留下我在这孤单的人世间。荒芜铺满走过的每一寸道路,寂静深不可测。如此思念却无可着落。


我的属灵父亲,或者我也这样抱着你,就像抱着我的父亲。如果说活在世上是一场必胜的败仗,我想我们已经失败得足够多了,眼泪也流得足够多了,可以在祷告中求主怜悯,在四月赐下我们的死亡,带着记忆、爱与苦难,尘土归于尘土,灵归到赐我们灵的神那里,到时候我们就可以像爱德华兹一样问:“我那永不失败的真朋友、拿撒勒人耶稣在哪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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善劝胡锡进
2020 年1 月6 日

很久没写整篇文章了,针对环球时报对王怡牧师的评论写了一篇,没有任何敏感字处理,不知道能活多久。和以前主要诉诸情感的见证文字相比,风格有所变化,尝试着去辩驳错谬,增强文字的力量。


元旦一过,胡锡进先生的“胡侃”重开,2020 年第一“侃”,挥刀“砍”向了王怡牧师,对王怡因“煽动颠覆国家政权”和“非法经营”被判刑九年表示认同和理解,“在中国的社会背景下,一点都不令人奇怪。”我是第一次看胡锡进的节目,他用英语来谈论一名四川人在成都遭遇的事,还是令我有点奇怪。我想,至少他不是想对我这个说河南话的人讲这件事。

胡锡进任总编辑的《环球时报》元旦休刊一天,1 月2 日恢复出报第一天就和“胡侃”同步,在第15 版头条位置,发表题为《别秀悲壮了,这不过是又一炮灰故事》的社评,内容主旨和“胡侃”一致,而且词锋蘸满情感的墨汁,左撇右捺,如同紧锁的眉头,尽情嘲讽和贬斥,“秀悲壮”、“炮灰”、“逞能”、“有恃无恐”、“碰瓷”、“非常嚣张”……

胡锡进在自己的新浪微博上,贴出了这篇社评的照片,并解释了为什么没有放到环球网和环球时报新媒体上,“因为内容敏感,担心有网站转载时篡改标题。”

“因为内容敏感。”胡锡进的解释道出了这样一个事实背后的原因:从被捕到判刑,王怡的消息从未有一个字见诸任何一家国内媒体,从和我们在一座城市生活的本地媒体,到北京的全国媒体,一起随伙装假。看不见一个人骑着电动车的身影时,就假装他已经死去,尸体沉没在八千米深的海沟中;听不见一个人讲道的话语时,就假装他被已经流放外太空,声音是另一个星系传来的微弱信号。

其实他就在我们身边,身影被人间的黑暗吞没;其实他就在我们身边,喉咙被无形的绳索紧勒。

所以,为着胡锡进和《环球时报》,我感谢我的神,祂激动胡锡进的心,借着他的口告诉世人,在如愿的盛世之中,在遮蔽了一切罪恶的静好岁月里,还有王怡这样的人存在。王怡的事,潜规则一直是做得说不得,胡锡进则一把扯下了遮遮掩掩的面纱,隐秘的迫害变成公开的惩罚。当统治需要人的主动沉默和故意遗忘配合时,胡锡进的做法提醒了人们的记忆,引发对真相的追问,甚至会刺痛人良心的麻木,维持假装看不见显得更艰难。

尽管胡锡进和《环球时报》歪曲事实真相,贬损情感的圣洁,但基督徒历来被如此对待,也不只他一人和一家报纸,“直到如今,人还把我们看作世界上的污秽,万物中的渣滓。”被骂时,我感谢神赐下了语言,被人毁谤,我就试图用神赐下的语言“善劝”。


一劝胡锡进:不要隐瞒发生了什么事

不管是“胡侃”,还是社评,通读下来,对王怡和秋雨圣约教会不了解的人,不会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全篇充斥着各种含糊不清和零碎的信息来源,“西方一些舆论”、“西方媒体”、“有美国高官”,是哪些媒体?哪个高官?说了什么?不要片段式地抓取自己需要的只言片语,读者应该对事件有完整了解,自己作出独立判断。

大约胡锡进自己也感到,在真相没有呈现前就指责,有点说不过去,所以在文中圆场式地解释了一下,“不需要增加额外的信息,仅仅通过西方媒体的报道,中国人就能一眼看出,王怡不是普通的牧师……”,“客观说,普通中国人大致都能明白王怡在触犯法律……”

不,不是这样的。我们非常需要胡锡进和《环球时报》增加额外的信息,说服一个人相信另一个人是罪犯,不能仅仅依靠“客观说”三个字。而且,胡锡进这时候对他一贯指责的西方媒体令人惊讶地笃信不疑,“不需要增加额外信息”地引用,跟他平时的说辞截然相反,这种随时变换立场,“为我所用”的功利主义态度,难以让人信服。被引用的西方媒体到底如何报道,也只能胡锡进说什么是什么,我反正被屏蔽得两眼一抹黑。

最令人难以理解的是,《环球时报》在中国,王怡和秋雨圣约教会也在中国,派记者来成都实地采访不是最应该的做法吗?有那么多参与办案的公检法司人员,有现成的法院判决书,教会也有那么多会众,只要胡锡进和《环球时报》秉持应有的职业操守,我很乐意接受采访,告诉你我眼中的“煽动颠覆国家政权”和“非法经营”的王怡。

二劝胡锡进:不要对你不了解的人诛心

提到王怡时,社评写到:“这个人有些逞能,或者他早就做好了受到法律制裁的准备。这样的异见人士在中国是有一些的,他们被西方的价值观洗脑了,而且从根本上就不接受中国的政治制度和法律体系,而且因为受到西方的支持而有恃无恐。”

“逞能”,“洗脑”,“有恃无恐”,这三个词是胡锡进对王怡的锁定性理解:一个人爱出风头的莽汉,一个毫无判断力的愚昧人,一个狐假虎威的无赖。这三个词的选择和它们潜藏的恶意,是一面镜子,照出评论者的灵魂已经猥琐到什么程度,在唯物主义的扁平盒子里发育,日日投喂国家主义的毒品,在厚黑学的酱缸里浸泡,经申韩之术的切磋琢磨,良心终于像被热铁烙惯了一般,对美好和善良的品质失去感受,自己心中一坨牛粪看其他人都是牛粪。

从这段话中,我倒是看出,胡锡进除了西方媒体,还是从另外的渠道读了王怡的一些文字。比如这段话,应该是对《我的声明:信仰上的抗命》一文的扭曲性解读。王怡的“逞能”、“洗脑”到底意味着什么,没有比他自己的话更好的解释了:“我渴望上帝使用我,以失去人身自由的方式,来告诉那些让我失去人身自由的人,有一种比他们的权柄更高的权柄存在,也有一种无法被他们关押的自由,充满了
耶稣基督死而复活的教会。无论这个政权对我加以怎样的罪名,泼以怎样的脏水,只要这罪名指向我的信仰、写作、言论和传教行为,那不过都是魔鬼的谎言和试探。我将一概予以否认,服刑而不服法,伏法而不认罪。”

“关押我的人,终将被天使关押。审问我的人,终将被基督审问。想到这一点,主使我对那些企图和正在关押我的人,不能不充满同情和悲伤。求主使用我,赐我忍耐和智慧,好将福音带给他们。使我妻离子散,使我身败名裂,使我家破人亡,这些掌权者都可以做到。然而,使我放弃信仰,使我改变生命,使我从死里复活,这些世上却无人能做到。”

关于“有恃无恐”,胡锡进不是第一个用到王怡身上的人,有一次警察也很困惑地问王怡:“你这么多年了一直不害怕,依仗着什么呢?”王怡回答:“简而言之,上头有人。”这句话,胡锡进很熟悉,却永远不懂。

三劝胡锡进:不要企图回避真正的问题

我之所以要在这一点上劝胡锡进,是因为文中有一段话把我气笑了,“众所周知,中国是充分保障宗教信仰自由的。从没听说过哪个人因为信仰某个宗教而被抓,……在中国成立宗教团体需要经过批准,而且宗教组织里不能从事世俗世界里被禁止的政治活动。那些吃了官司的人都是因为犯了后面这些禁条。”

是的,截止到现在,秋雨圣约教会已经有2 人被判刑,26 人被刑事拘留,28 人被行政拘留,被骚扰逼迫的无法数算,没有一个人的罪名是“信耶稣罪”,甚至连我们期待的“组织、利用邪教组织破坏法律实施罪”也没有盼到,除了王怡和蒋蓉,其他人不是“寻衅滋事”就是“非法经营”。听起来,不是因为信仰被抓。

但是,但是,他们哪一个人不是因为信仰被抓?

如果李成菊姊妹不是秋雨圣约的会友,不是在菜市场给卖鸡蛋的发福音单张,会被定为“寻衅滋事”、刑事拘留关了37 天吗?她在提审时也质问办案的人:街上那么多发传单的,为什么不被“寻衅滋事”呢?所以,胡锡进请不要回避问题的实质,专注在字眼的摆弄上,专注在“官断十条路”的法律迷魂阵中,那是好流人血弄诡诈之人的谎言,害地上的安静人。

四劝胡锡进:善美的你要持守

我原本打算在善劝中,一口气对胡锡进说四个“不要”,而且最后一部分会很激烈,但是最后还是改掉了否定性、命令式的口气,愿意像王怡一样,凭着在基督里的爱,对胡锡进和《环球时报》说:尊敬的先生们,停止作恶吧,这并不是为我的益处,而是为你们和你们子孙的益处。我苦苦地劝你们住手,因为你们何必为我们这样卑微的罪人,而情愿付上永远沉沦地狱的代价呢?

我原本很激烈,是因为胡锡进伤害到情感。那篇社评的标题里,“秀悲壮”、“炮灰故事”,是我见到的最轻佻、最浅薄的时评字眼,散发着愚顽人刺耳的嘲笑声。但我可如何说呢?事实可以呈现,道理可以辨明,但我们对神、对教会、对牧者、对弟兄姊妹的情感,除了在夜深人静的祷告中流泪,何处可以诉说呢?何人可以明白呢?

一个躲避崇高的时代,一个玷污圣洁的群体,一种被第二滴眼泪感动的文化,不能懂属神儿女的心。

我们的膝盖只献给我们的神,我们的眼泪只流给祂看,我们的忧伤只向主诉说,为何说“秀悲壮”呢?我们是永生神的军队,我们争战的对象是管辖这幽暗世界以及天空属灵气的恶魔,为何说沦为地上政权的“炮灰”呢?

我们的同工不停地被抓走,会堂被没收,弟兄姊妹被遣返回外地,留下的被日夜监视骚扰,出去工作被单位辞退,回到家里锁眼被胶水堵住,不能互相走动见面,被逼着到处搬家,收养的娃娃强行分开,甚至,这个城市连盲人都不能容忍,维生的按摩店也被逼着搬迁,从头开始打理。这些事情里,我们的哭泣并没有“秀悲壮”给谁看,那真是同作肢体的伤痛。

末了我还有一句话对胡锡进讲,如果我们真是当了“炮灰”,是在你编出来的“故事”里被牺牲了吧?我不知道你心中的敌人到底是谁,但你显然是把王怡、把我们所有人当作了“脏弹”,你不了解我们,也不关心我们是谁,只是以喉咙为自己敞开的炮膛,把我们塞进去,发射,恶心了敌人,也处理了我们。

你以为我们炸成了炮灰,岂不知圣徒都有一双清晨的翅膀,从成都到海极可以一直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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审讯室灵修
2020 年10 月16 日

按语:审讯室灵修 弟兄姊妹平安,感谢主,感谢各位的代祷和记挂。我生活已恢复正常,跟踪的人这两天都消失了,周三晚上恢复通电,欠的一篇和审讯室内灵修心得有关的文字债,也该还上了。我生性散漫疏懒,常常是能躺着就不站者,能痴痴呆呆就不愿多动脑子,拖延耽搁,大家在主里谅解。原想写成意识流风格的散文,但在回忆中打捞遗忘的每一丝感受和每一个场景,再细细密密地连缀成锦绣篇章,这种耗竭心力的创造性活动我很畏惧,不知何时能写出来,暂且撮其概要,平铺道出,唯求清晰达意。


当天进了审讯室后,我就定意:今天一个字都不说。原因有三。一是我知道他们要问十一退休会的事,无论他们是明知故问还是想深挖一些情报,我都不打算在这件事上和他们周旋,内心深处也想借着这个时机,重新塑造和负责我的警察们之间的关系,不能让他们以为我之前出于理解的一些配合是理所当然的义务。我一开始就向他们说过:警察因为我信耶稣来跟我说一个字就是宗教迫害,天国的钥匙不在成都市公安局手中,我用不着他们来告诉我如何信耶稣,所以我也不欠他们哪怕一个字的回答。电话是我的,我不高兴接就不接,房子是我租的,门我不高兴就不开。但是他们是从来不知道什么是恩典,前提性地把我当成欠了他们一百万一样对待,得时常提醒他们。

二是当天他们带我走的时候动了手。因为十一期间失踪了三天,回来了我也不想理他们,所以主日那天断电诱我开门,在小区门口被四个人围住了,市局分局派出所各一个,还有一个协警,都是以前打过交道的。分局的国保只是骂,市局那个动了手,一见面眼睛喷火,面容扭曲,猛推了我一把,训了一阵,又反过来推搡进车里,面包车后备箱改装的那种铁笼子。出于对他们动手的抗议,我也不打算说一个字。

三是我自己脾气不好,容易激动,春节期间有一次在审讯室和国保对着吼,值班的警察都跑过来看热闹。这次因为被粗暴对待,我怕自己一旦出声就控制不住,沉默也是对自己心的保守。

但出人意料的是,我这个本意是消极应对的沉默策略,却被主主动地使用在我身上,让我经历到一次内心的属灵争战,它的激烈程度一点不亚于以言语来应对,结果对我有极大的破碎和塑造。我说话时,是主差派的先知,将福音的奥秘发明出来;我沉默时,是主差派的祭司,以祷告为念,为自己和万人祈求。

审讯是三个人,两个人坐在桌子后面,一个人拉了一把椅子放在我跟前,一会儿坐一会儿站,边抽烟边骂人,中间踹了我一脚,拿手来回扒拉我的头。我在沉默中祷告,祷告主题的变化就和这个人的位置和态度如影相随。

他在我半米之内,几乎贴着我时,我就以基督在旷野受试探和基督受难为主题祷告。他的话翻来覆去,不外于恐吓、欺骗、羞辱、冲壳子四种类型,时不时动一下手,对我来说,克制住内心的愤怒和还击的冲动很难,危机和迫切情况,基督受试探和受难的经文就给我很大的安慰和能力。

他离我稍远,半米和两米之间时,我以基督的降生和复活为祷告主题。在危机中先站立得住时,我就稍微喘息,在基督降生和复活的欢乐中让自己得到安慰,不至于产生悲愤和自伤自怜之感。

如果他也坐在桌子旁边,情势就再缓和一些,我的祷告就转到默想基督的本体、三一神的关系以及末日审判。这时与其说是祷告,更具体地说是默观,非常奇妙,虽然警察一直在说话,但觉得他的声音像不存在一样,以致于他也觉察出我的状态不是简单地顽抗耍死狗,就骂我“装疯”。

上面所述的这些,是我要分享的最重要的灵修心得。这次我不吃不喝不上厕所不动不说话,坐了八个小时,上述阶段加起来只占刚进去的两个小时,但它的分量最重,对我影响也最大。我首次在一种真实而又强大的氛围中,专注祷告这么久,借着被剥夺得如此彻底,借着祷告中对与主同在的强烈渴慕,我被圣灵带领着一下子穿过了世界和天国的重重阻碍,上帝在圣经中一切的应许都如此清晰起来。这个过程可以说得很细致,比如具体用到的经文,属灵画面的构建,警察恐吓辱骂的每一句话,它们全部同时瞬间到达,在灵魂的最深处掀动起巨大的漩涡,力量排山倒海。这一部分的细致之处,我以后会用更文学化的文字呈现。

两个小时后,他们只得到了三页满篇“沉默”的笔录,有点泄气,有点无计可施,就都出去了,只剩下一个协警在门口看着我,这个小伙子陪了我八个小时,除了在手机上看烂电视剧和刷抖音,似乎什么都没做。

这个时候,没有了争战的激烈,我的祷告也没有那么情急迫切了,就开始默想圣经,说是祷告,不如说是回想,记忆力此时起的作用更大。我先快速背了一边圣经目录,记忆有模糊的地方比如小先知书的顺序,就重点回忆一下确认,之后从第一卷创世纪开始,一卷一卷复述大致内容,律法书和历史书、福音书、使徒行传,情节性强,回忆复述比较容易,所以我在这些书卷上花的时间最长。智慧书和先知书,平时我读得还比较勤,但首先是从语言形式上去把握的,作为更新我写作语言的最重要源泉来塑造语感,没有很花心思地研读过,所以回忆很困难。这也提醒我,记忆一定要有意识的去记效果才好,散漫地读记忆是模糊一片。过完一遍后,我重点挑选一卷书要详细默想,具体到每一章的主要内容,能想起来多少尽量想起来多少。我挑的是马太福音,也是我最熟悉的一卷经书,开始的“飞箭式祷告”内容也主要来自马太福音,我之前整卷背过,虽然忘了很多,但当时依然受益很大。

在有些疲倦时,我开始放松地默想圣经内容,这时纯粹像是一种记忆游戏,不带很多思考上的进深,比如回想出埃及的路线地图,郭海那次讲道使用的地图帮了我不少忙;回想雅各众子他们的母亲分别是谁、如何排成行进队伍、如何在迦南分地、四围列国都是哪些、耶稣的家谱、列王记的世系等等。晚上七点钟时,终于放我走了,市局和分局已经不见,派出所的让我自行离开。

走到回家的路上,确实身体虚弱,但灵里却有着一种坚实的笃定和安宁,我深知,这不是被迫害的一天,这是主大大赐福给我的一天。我两手空空,却怀揣着一个最大的秘密,我言语尽失,却被主耶稣热烈的话语围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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蛮荒都市
2020 年11 月12 日

按语:因为家里电被断了,生出很多新的生活体验,原来想着过三个月再分享出来,今天忽然看到英强在乐山的家也停电了,而且更凶,水电网气一起断,所以借机就说说我“蛮荒都市”生存体验。说不定,这又是基督徒预先为世人尝尝未来的滋味。

早上起来,英强新月发现,家里的网络、天然气、水、电都陆续停了。他们刚从成都被逼着搬到乐山不到二十天,当地也一番骚扰想把他们赶走,没有得逞就断断断断断……

四川的日影向后退了一百八十度,送他们又回到圣经时代。新月说,我要禁食祷告。

祷告吧,蛮荒都市有南方的好天气,不用闭眼就被黑暗临到;祷告吧,蛮荒都市有南方的肥甘,不用禁食就被打落碗盘。

我们祷告,生活的荒芜里,葡萄树就开花放香;我们祷告,蛮荒的都市就进入了圣经时代。

那时的虔诚人,一块饼、一瓶水,就可以添补心力;一株蓖麻,就可以遮蔽炎热;一个磐石洞穴,就可以舒身躺卧;一件当出去的外衣,晚上可以拿回来盖身。那时的虔诚人,把一个小钱,郑重地投入奉献箱;摸着一个人的衣裳繸子,就存了活命的指望;给路远之人一杯水喝,就如同接待了天使;人会被石头砸死,剩最后一口气还说“主啊不要把罪归给他们”。

都是世上不配有的人。

十月二十八日,英强刚搬到乐山,稍作安顿后写了一首无题诗:《自益州移嘉州》
人生到处知何似,应似逆旅和客寄。
昨日支帐草堂东,今夜无眠嘉州西。
金堂十月寒气生,锦江何人寄长衣?
我问王归未有期,枕戈待旦向天祈。

我也诌了一首酬和兼自勉:
大水滚滚乱帆秋,五津风烟望嘉州。
链锁轻挥石敢当?灵旗漫卷鬼见愁。
金银都无金魂铸,锦衣可抛锦囊收。
裂家裂身裂心肠,惟愿一人悔泪流。

“链锁”、“灵旗”之句,当然是说英强,他和当初被捕的几位牧者被媒体称为“戴锁链的使者”,英强又活得如同一面飘扬的旗帜,这些话对我几乎就是故作豪语而自壮声势。

我家里也被停电近二十天了,对这样的蛮荒都市生存略微有些体验,同样的挣扎,同样的盼望,都在这样的荒谬之中了。神是信实的,他对灵魂的祝福也一定伴随着对情欲的剥离,叫罪人的喜乐满满,也羞愧连连。

我逐渐适应了黑暗,学会了在房子里摸索着生活,有弟兄姊妹给我送来蜡烛、烛台,除了阅读,我发现并不一定需要照明,尽量简单生活,这样需要动用的物品很少,把它们的位置都固定好,找起来很方便。我准备在kindle 上下载一本圣经,这样夜晚阅读也不用点蜡烛了。

电饭锅、咖啡机、热水壶、油烟机、冰箱,全都不能用了。停电三天后,冷冻室内的食物都化开,我就把冰箱里所有的东西全部清理扔掉,泡茶就用蒸锅烧开水。不能煮饭,不能炒菜,我就吃冷食,牛奶当水喝,有时用煎锅热几片吐司。停电也逼得我第一次参加双十一,抢了两箱牛奶。

给手机电脑充电,我自己在家解决不了,很快小组的李姊妹隔几天来给我换两块充电宝,笔记本主要写作和参加线上聚会,用手机也可以勉强替代。

网络也是个问题,WiFi 不能用,流量很容易超出套餐范围,不过这个续费就行,也可以额外购买加餐流量包,反正掏钱就能解决,电信也喜悦这样。

最麻烦的是洗澡。在南方生活过的人,都体验过冬天那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冰冷刺骨感受,这时候让我洗冷水澡,简直比遭遇冷暴力都难受。我从小娇生惯养长大,从没遭过这种罪,天略微起点凉风,我妈就把我裹成一个棉球。

我每次用蒸锅烧多半锅热水,把自己分成三截,每天洗一截,是横着分,竖着不好分。蒸锅还是教案刚发生时何哥住在我家时买的,他离开后我就几乎没动过,没想到留到今天烧热水用。

这样子细节上很麻烦,一锅水用完了就完了,家里并没有别人早早预备好另一锅,我又不能赤裸着在厨房卫生间到处跑,也没有暖灯,只好洗三分之一就草草收场。结果我的污垢和我的愁烦就一起疯长。

我决定出去痛快洗个澡,地图上查到一家离我最近的浴池,就是浴室。那些纳米汗蒸之类的就算了,洗个澡被蒸成纳米状态的存在,这样的哲学澡堂留给萨特和波伏娃吧。

我也好奇成都的公共澡堂子是什么样,这个不南不北的城市,四季连起来是一句含糊不清的长长嘟囔,意思晦涩不明,没有重音没有节奏,和本地的乡谈正好相反。所以就没有北方城市越到冬深越热火朝天的公共澡堂,洗澡都是在自家卫生间的浴霸下瑟瑟发抖。

我到了地方,发现澡堂子已经黄铺,改成一家包子店。这个地图上的澡堂却领我到了另一个成都,我看到每一分一秒历史的成都从不曾消失,她折叠,收敛,隐藏,破败,纷乱,曲身在繁华都市的隐秘角落里。这是城市的时间博物馆,收藏着一个个欲言又止的秘密。

一位兄台戴着一顶八十年代绿色的警帽,在街市上昂然而过;两名老汉穿着洗得半白半蓝的中山装,隔着一副双杠对峙,外松内紧;年轻的姑娘搬一把椅子,坐在太阳的光明里,头埋在手机的黑暗中,背后的铝合金门窗店铺,她所爱的,正奋力把世界焊进铁笼,里面可以守护爱情。

路边的萝卜一角钱一个,卖菜的大姐还可以纳鞋垫。麻将馆人气和外面的那个世界一样火爆,和火锅店一起文攻武卫,一个俘获了成都的心思,一个俘获了成都的口舌。

我心中一阵恍惚,一阵释然。我所遭遇的,从没有在成都的历史之外,一个网红打卡的成都,一个沉默者蜷缩的成都;一个吃喝快乐的成都,一个和血吞泪的成都;

一个一直斗地主的成都,一个又斗基督徒的成都。

最终,我来到了一家洗浴中心。古罗马皇帝都未尝享受的那种高级澡堂子,从东北开始火遍全国。我全身泡在39°温热的水中,每一处肉体都被体贴,每一绺心意都被熨平,天国只比此时再美好1.125 倍…

这是逼迫吗?我问自己。

我瘫软如泥,身体和意识都一片模糊,一呼一吸之间,长长的叹息消散在浓浓的水气之中,泪水也无声滑落:主啊,在这个荒唐的时代,这个蛮荒的都市,你的祝福,我的罪孽,同时都追上了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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加尔文主义者的爱情
2020 年11 月13 日

按语:争战的日子,不光是有逼迫,也有爱情,不光有眼泪,也有笑声。

今天写了一点我成为基督徒后,对婚姻和爱情的重新认识。

虽然我总是看别人娶媳妇,自己干看,不过委身教会留了,也有一些观察和思考,不算是老光棍不着边际的瞎说。

我是一名老光棍。

老到什么地步?弟弟妹妹几乎已经不抱任何希望了,仿佛看到我老境已至,凄凄惨惨白首回到河南,终于吃上五保户,在秋雁双双南飞的季节,呆呆地望着天空,眼珠间或一轮,不出任何言语。

不是万物静默如谜,世界在寂静中显出海洋般的深邃和宽广;不是回想前尘往事,重温一个逝去的旧日世界,听到含糊而惊心的耳边软语。

我老年痴呆了。

只在逢年过节时,乡干部提着一袋面粉访贫问苦、看望孤寡,村长唆使我:“学伟叔,说感谢党感谢政府。”我茫然地看着这些人,嗫嚅好一阵,脑子里忽然一点火星迸溅,微弱,暗淡,犹如飘雪的圣诞夜晚,卖火柴的小女孩手中一闪即逝的亮光,我脱口而出:“感谢主。”

感谢主。感谢主。感谢主。那是真光,一点点就足以劈开我衰老而混沌的头脑,显明我全部的过去、现在和未来。我知道,自己从未离开过那个世界,我的分,我的产业,我的记念,从未失落。

何况,我现在也没那么老,心里的爱情余烬一次次死灰复燃。

信主后,我对爱情有过很多加尔文主义色彩的浮想联翩,有时候太过幸福以至于笑得合不拢嘴。

我如果喜欢哪位姑娘,会悄悄地越坐越近,每天朝她挪过去一点点,直到可以指着自己的盘子对她说:“女儿啊,你来吃饼,将饼蘸在醋里。”姑娘珠泪盈框、满脸感动:“我主啊,愿在你眼前蒙恩。我虽然不及你的一个使女,你还用慈爱的话安慰我的心。”然后,人们都祝福我,愿我们在以法他得亨通,在伯利恒得名声。

如果和一名加尔文主义女朋友在春熙路逛街,她渴了会如此对我说:“男朋友我的主啊,若你心中以为美,眷顾你的婢女,请给我买一杯乐乐茶。”我虽然抠,欧洲半月游都背着一箱方便面和旱黄瓜,这样的请求想必也难以拒绝。

到了求婚的时候,我会打发一个仆人去告诉她:“贾弟兄想娶你为妻。”她就急忙起来,俯伏在地:“我情愿作婢女,洗我主仆人的脚。”从此,我们就像王子和公主一样幸福快乐。

我也可以什么都不做,只在黄昏的时候在田间默想,看草长莺飞云卷云舒,忽然官道上来了一队骆驼,起首的是我爸的老仆人玛黑珥沙拉勒哈施罢斯,被打发到哈兰给我求亲回来了。一个美丽婀娜的身影在骆驼上摇曳,她只看到天地间一个小黑点时就爱上了我,她听见我的名字,连“贾弟兄”和“假弟兄”都没分清时就爱上了我……

每次这样自己被自己笑清醒后,我也反思,也许我弟弟妹妹的感觉是对的,有这样的野心,在耙耳朵风气之盛的成都,不回河南吃五保户也难。

真正风花雪月的加尔文主义之恋,我信主后,在秋雨圣约略略听说她的内涵,这是一场认信的归正运动,一次成圣旅途的携手同行,家庭祭坛的一场建造,大复兴的一次蝴蝶翅膀振动,真正以倾国之力,来倾覆一座城。

如果我追求一名加尔文主义姑娘,极大可能会遇到一位更加尔文的未来岳父,约会他的女儿,先得到他的同意。五四青年的反封建反礼教的想法,还是放弃吧,娜拉出走之后投奔的不是自由,而是堕落,卡列尼娜的激情出轨不是对一桩沉闷无聊婚姻的解脱,而是奸淫。

加尔文主义的准岳父,面对第一次上门、手脚无措的准女婿,不会问你是官几代富几代几套房几辆车哪里毕业哪里工作工资多少存款多少,他第一句话,九成九会问:“弟兄,无论是生是死,你唯一的安慰是什么?”如果不会问答,这门亲事黄的可能性就很大了;如果再连“人生的首要目的是什么?”也回答不出来,弟兄你也请回自己村里候补五保户吧,早占一个名额等将来乡长发面粉。

如果顺利征得准岳父的同意,开始约会了,我心中窃喜,肚子里准备了无数甜言蜜语,在一个浪漫的晚餐上,琴音渺渺,烛光里一张黑而秀美的脸盈盈浅笑,我刚想张口,忽然我的加尔文主义女友先说话了:“我们读经吧,今天主特别赐给我这一段经文,很有得着:
“不要爱世界和世界上的事。人若爱世界,爱父的心就不在他里面了。因为,凡世界上的事,就像肉体的情欲、眼目的情欲,并今生的骄傲,都不是从父来的,乃是从世界来的。这世界和其上的情欲都要过去,惟独遵行神旨意的,是永远常存。”

接下来,她就分享如何认识到自己是全然败坏的人、如何操练离弃情欲的事、治死老我……

我肃然起敬,赶紧喝了一口柠檬水,堵住自己满腔情欲的言辞,频频点头,也跟着分享自己如何攻克己身、叫身服我。

这场烛光晚餐,也奠定了两个加尔文主义者今后以查经分享为基础的恋爱模式。

顺利结了婚,星期六的早上,我赖床了好一会儿,睡到七点才起床,兴冲冲地跑到餐厅,期待会有一杯热咖啡和一张洒满阳光的笑脸,谁知我的加尔文主义女友,不对不对,是妻子,低低地俯在桌子上,深深地躲在乌黑的长发里,安静得空气都结冰了。我慌慌张张地柔声问怎么了,她慢慢抬起头,泪眼婆娑:“家里祭坛的火熄灭了,中国的早上五点钟还在睡觉,我们要灭亡了吗?我所爱的人呀,请你告诉我…”

加尔文主义者的蜜月旅行,是一场说走就走的布道之旅。王怡牧师说:最美的风景就是天国一日游,最刺激的事就是敲邻居家的门。

于是,一对加尔文主义情侣,一对加尔文主义夫妻,他们或并肩,或相随,或牵手,走在这座几经变幻的大城,腰袋里没有金银铜钱,不带两件褂子,也不带鞋和拐杖,随走随传,“天国近了,你们要悔改,再过四十日,成都必倾覆了,”从江信大厦,经活水公园,走到春熙路,然后走到看不见的幽深之处……

那是一个地点,也是一个时间,称为耶和华的日子,耶西的根、大卫的本发出的枝条华美尊荣,长成佳美的树木直通天际,两颗小小的加尔文主义果子隐藏在一片叶子之下,并蒂双生,相依相偎,再没有丝毫的瑕疵,光耀如同极贵的宝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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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年,你终于归来
2020 年11 月14 日


按语:昨天和大家交流,提到今年八月份去世的一位老弟兄,不是秋雨圣约的会友,他的命运让我内心触动很深。今天写一篇纪念文字,他是一位很难被讲述和理解的弟兄,我不知道自己说清楚了几分,好在一切有主最终的查验,我们还在地上的人,依然该以爱与恩慈对待所有不幸的人。


“左弟兄,我担心他已经死了。”电话那头的殷姊妹,语气悲伤、犹疑、担忧,终于将左弟兄失去联系十多天的事实,和死亡的不详推测联系在一起。很快,读书会的人里就被死亡的气息搅动,都行动起来,查问左弟兄在哪里?他是活着还是死了?

七十多岁的人,从成都赴■新▲疆■,为了找以前的工作单位讨回自己的权益。这牵涉一桩四十年前的往事,要起沉疴揭旧弊,并不容易。从春节到八月盛夏,他一直待在■新▲疆■,电话里面说,自己过得还不错,单位给他安排住招待所,有病了还能去兵团医院。

有时候他会和读书会的几位弟兄姊妹电话联系,说说近况,也要一些钱作生活费用。

有将近二十天,左弟兄没有电话联系,也没有要钱,大家心里一下子惴惴不安起来。一个患病的老人,在严酷的边廷之地,举目无亲,随时都可能无声无息地倒毙沙漠中,身边惟有冷月黄沙遮盖,野狼饿鬼守尸。

无论如何,一位弟兄,一条人命,不能就这样下落不明,即便我们寻获的是已经死去的他,也要想办法把骨灰送到重庆彭水老家,和父母葬在一起,天上有他的基业,地上也应该有他的尊严和体面。

每个人都凭着和左弟兄交往中所知道的零碎信息,试图拼出他在■新▲疆■的活动细节。这时候,我们才意识到对左弟兄并不了解。

左弟兄叫左敏安,不是秋雨圣约教会的会友,日常在郫县一家教会聚集敬拜,但委身并不紧密,读书会的一位姊妹因为之前帮助过他,所以有时也带到读书会来一起分享。他很高兴,也喜欢读书会和秋雨圣约的弟兄姊妹,说自己很喜欢读书,平时有空就去郫县图书馆借阅,觉得村上春树的《1Q84》很好,似乎还读了《挪威的森林》和《海边的卡夫卡》。

我很惊讶,也是我对他起初的第一个印象。他的工作是在郫县看车棚,租住在一个不能算作房子的小棚子里,就这样也因常常欠房租而被追债,脸上显露羞愧之色,尤其是被弟兄姊妹碰到的情景,大概,他觉得自己这样没有好好见证主的名。看得出,他对人的尊严体认很深。

这样的弟兄,读村上春树也没有那样让人意外。

第二个印象是他腿脚有些残疾,走起路来略为跛行,这大概也是他生活艰难的原因,年龄又大,很难找到薪水比较高的工作。但是腿脚不能阻止他参加读书会的热情,有段时间,他每次都不落下,从郫县赶到东郊,穿了整个成都。

其它的人生经历,就只有依靠他自己的讲述,一连串的跌宕起伏,一大片的雾里看花。后来的事实表明,这是虚虚实实的过往和现实,拼贴起来的一幅分离派画作,真相和遮掩被涂抹成无法还原的斑斓色彩,渴望以心换心的相交,交织着无法说出全部过往的羞愧,都在他的全部言语和行为中了。

追思礼拜后,我沉浸在一种极其沉闷、内心痉挛式的痛苦和哀伤中,有一个时刻,我理解了左弟兄。

他确实死了。

死亡的使者以我们猝不及防的方式的降临。

雷老师几乎一夜无眠,在我们都一心想办法和■新▲疆■取得联系时,他在网上随意搜“左敏安”,本想试着拼凑他的人生片段,却赫然发现,唯一记载着这个名字的是一个网上纪念堂,成都医学院为捐献遗体的人所设立,照片上就是他,年龄也对的上,死亡日期距离我们知晓已经过去一周左右。

原来他就在成都,也死在成都。

一个在我们中间曾经一起欢笑、声息可闻的人,以这样骤然降临的方式把他的死亡告诉大家,我们首先被巨大的悲伤击中,心被深深震动,也有无数的困惑在心中涌现。

有人彻夜未眠。

第二天,殷姊妹联系上成都医学院负责遗体捐赠的老师,问到一些左弟兄临终时的情况。他是肺癌晚期,死在郫县的一所医院,提前联系了医学院捐献遗体,不保存骨灰,他所在教会的两位弟兄姊妹在场见证,签署了意愿书,手续很完整。

他想悄无声息地走完自己的一生,就像这样。我不知道什么样的残酷和绝望,能让一个人拒绝自己的死亡消息被他爱的和爱他的人听到。也许是爱的力量吧,也许在生命最后的时光中收获的爱过于珍重,不允许被任何腐烂的、罪疚的不完美打扰,就这样吧,一个人积蓄了一生的痛苦、愤怒、忧伤、羞耻、无力,需要一层薄薄的掩饰来掩面不看,除非如此,因为连死亡都不能将它们冲刷干净。

他说,自己是彭水苗人土司的儿子,1949 后,父亲看明世事,将产业都捐献充公,换得了一个政协委员的护身符,所以在那个翻云覆雨的年代,他还算是有一方平安,读了西安交大,谈了女朋友。然而,时势不会轻易放过任何一个人,在校期间碰上四清运动,他和女友一起被分到蓝田县开展四清,女友被村干部强暴凌辱,上吊自杀。

他的爱情也就永远被杀死了,再没有萌生,孤独终老,一直到泡在成都医学院的福尔马林里。他说起来这段往事时,脸上的肌肉剧烈抖动,极力保持住一位老人的尊严不哭出来,但眼泪终究还是流了下来。

那一刻,我觉得他说的每一个字都真实无比,不然我的心为何也跟着剧烈颤抖呢?

毕业后,他到酒泉卫星发射基地工作过很长一段时间,转业后到了石油系统,之后被调到■新▲疆■参加石油大会战,就留在了那里。四十年前,他出差到北京,正好碰上那场事,他基本是以看热闹的姿态出现,也被秋后算账,自此就弃职亡命天涯,最终流落在郫县看车棚。感恩的是,他信主了。

一生忧愤,一身伤痛,左弟兄说起什么来常常激越不已,一定会扯到对当局的抨击上,有次读书会分享《红楼梦》,我想这次总该有新的视角了,但他还是顺风顺水地拐到抨击当局上,怎么联系起来的我记不得了,大约是贾赦对丫鬟的态度,又让他想起自己女友的悲惨遭遇吧。

左弟兄的心还依然有单纯和喜乐,读书会分享完之后,大家一起爱筵,他端着碗,坐在沙发上,开心地吃,开心地笑,像一个孩子,笑容毫无痛楚,义人和歹人都被日头照亮,一切都被怜悯了。那时,大约左弟兄依稀想起自己曾经是苗人土司家小少爷的日子。

读书会为左敏安办了一个追思礼拜,纪念在我们曾经行走、今已离去的弟兄。主耶稣说:“复活在我,生命也在我。信我的人虽然死了,也必复活。”主啊,求你吹气向着被福尔马林浸泡的死人,像对拉撒路一样,你所爱的,你所拣选的,你就定意在他身上成就在天上的应许。

烛光里,我们轻轻唱起《新天新地》:“我遥观新的天与地,因先前世界已逝。

我看见新的圣城下降,好比新妇在婚嫁时……”

是的,主啊,求你让我们听见宝座上出来的大声音,指给我们看:神的帐幕在人间,你要与人同住,我们要作你的子民,神你要亲自与我们同在,作我们的神。
 
主啊,擦去我们一切的眼泪;不再有死亡,也不再有悲哀、哭号、疼痛,因为以前的事都过去了。

若非如此,这被侮辱和被损害的一生,我们该如何度过?

歌声中,烛影里,我恍惚想起左弟兄给我讲过的一件往事,此时清晰得如一幅图画。他到了一定年龄,被送往上海读高中,从彭水到长江边的万县码头坐轮船。一个少年人,在江风浩荡的岸边,长身玉立,带着远行的喜悦,满怀未来的美好想象,一帆风正悬,顺流驶向人生的宽阔之处,还看不到他的命运。但愿看不到。

如今,左弟兄,愿你再次成为那个江边少年人,生命河水从脚下流过,经过的不是家国的巨变,爱情的痛楚,流离的逃亡,羞耻的谎言,煎熬的分离……而是开满玫瑰的花园,是你终于归来的家乡,主耶稣在微笑着等你,还有他身后的我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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按以色列的常例
2020 年11 月15 日动笔,16 日晨续


按语:这篇文字,记录这个主日的一些生活细节和听道领受。我原想着很容易,流水账式的记录一挥而就,没想到却很耗时,昨晚构思,写了开头,今天早上又从六点写到现在。我想了一下,大约是修辞意象的选择、字句的精警、主题的再深入领受上花了不少时间。
这让我有点担忧写作的可持续上,原本是随意记录,但真开始写了不不能不认真,无可避免写作就成为高度消耗、让人畏惧的工作。求主带领,求主使用。)

窗帘拉开,我略一踌躇,心想不点蜡烛也可以。凌晨四点半还是时间河流上的一道闸门,成都在寂静、黑暗中继续沉睡,酝酿着她最后的成熟和呼啸而起。远处的路灯微光,几经波折后依然有几缕留在我的卧室,暗淡至极处,犹如城府深沉之人嘴角不易觉察的一丝悻悻。

这足够了。

借着这些不情愿的光,我穿上外套、长裤,摸索着找到袜子,糟糕,只剩下一双干净的和昨晚脱下来的放在一起,我分不出来,只好随便捡了一双穿上。今天主日过完,星期一该去买袜子了,买三十双,一个月洗一次,内衣也买三十套,一个月洗一次,是去蹭雪涛家的衣机呢,还是跳进府南河“浣花濯锦”,到时候再说吧……

圣经、kindle、充电宝、毛巾、香皂、雪花膏、木梳,一盒牛奶,都放到背包里,昨晚趁着还剩下的一杯矿泉水刷了牙,早上就算了,再带上牙膏牙刷徒增重量,路上也许又要和协警赛车爬坡,能轻省一些是一些。

协警还没来,不到五点。顺利出了小区大门,我不用看就知道保安有一张惊讶的脸、忙不迭地看表记下时刻。这事儿他们很早就开始干了,在很久很久以前,童话里的王子家中还没有被断水断电停断网时。

我不回头、不侧目、不留恋、不惦念,走吧,登耶和华的山,奔雅各神的殿,去听出于锡安的训诲。

我很想此去的路途是一幅马丁路德时代的风景画。北德意志的夜空,如同大马士革钢刀周围流转的光影,深邃地乌蓝,锋利地冰凉,一弯下弦月斜挂在西天,古老,从容,如同从创世记中摘出的一句经文,优雅如骑士的微笑,有旧象牙的光泽。

但没有骑士,只有炸油条的人和扫地者。天空是成都秋冬时节永远的灰和黑。空气中弥漫着呛人的雾霾。身边是建发国际巨大的工地,脚下是为土方卡车铺就的钢板。

我脚步匆匆又不能太匆匆,急着赶往一公里外的公共厕所。

我承认,断水是所有的断断断中杀伤力最强大的一招,盼望他们更用力一些,我就顺势屈服算了。不就是“脱离非法组织秋雨圣约、与煽颠分子王怡划清界限”吗?

你们能让活人快被尿憋死了,这点儿口供还逼不出来吗?

除了不能用卫生间,我养的一条小鱼也不得不放回河流中,快两年了,从九眼桥被赶走时我都带着它,俺俩是房子里仅有的两个活物,成都的大蟑螂不算。这样也好,你跟着堕落的人类一起劳苦叹息,服在虚空之下,如今在人子复活的日子,禧年的好消息也应与你有分,叫你这被掳的也得释放,受压制的也得自由。

只是我为何还如此难过?

洗漱只需要五分钟,公共厕所实际上比我家的卫生间豪华多了,还不花钱有便宜可占,我心里稍微得些安慰,骑单车去聚会的地方,附近有一家肯德基,一看,呃,十点才营业;又赶到附近的一家麦当劳,一看,呃,临时在装修。

我抱着膀子坐在一家酒吧的露天座椅上,早已打烊留一地狼藉。黑暗,寒冷,睡眠不足头脑昏沉,我呆呆坐着,竭力把眼前所见和心中所盼联系起来。这是上行之路,炸油条的人和扫地者都对我说:我们往耶和华的殿去,我应该就欢喜。耶路撒冷啊,我的脚站在你门内…站在你的门内…站在你的门内……

缓慢的一滴泪,直到天色发亮才终于洇散。成都的细节在白天一览无余,比夜晚更加丑陋,更加让人不忍直视。

我忽然想起王怡牧师讲《尼希米记》时,提到一个细节,那些从巴比伦被掳回来的尼提宁们,祖传父、父传子,一家人世世代代都在圣殿做杂役,这样一份卑微的服侍,他们依然忠心勤勉,强暴王又如何?残忍主又如何?大国风云变幻又如何?经历一切颠沛流离,却仿佛无事发生,心所念之系之的是洒扫圣殿。

列祖如此,我才经历了什么?

心中一旦释然,成都的天和地也没那么难看了,即兴写成一首小诗,起身杳然遁走:
密云不破化幽冥,
归路彷徨尼提宁。
国破城残家何在,
狱满言禁罪满盈。
朝圣偏入大荒山,
问安不见众弟兄。
一声哀歌一行泪,
千载依旧扫地僧。

且领受出于耶路撒冷的言语去。英强今天要讲《彼得前书》。

“基督既在肉身受苦,你们也当将这样的心志作为兵器,因为在肉身受过苦的,就已经与罪断绝了。”

这经上的话是确确实实的。羔羊曾经被杀,我们也当被杀;基督已经复活,我们又有何惧?如今这苦楚,每增加一分,就越远离罪一分;有一天流泪,就有一天欢呼;

严密地捆锁,就伴随释放的自由。

回应证道时,我说了一个比喻:基督徒是什么人呢?本来什么都不是!他们和万族万民无异,在罪恶和情欲的泥淖中猪一样地打滚欢乐,一堆在荒场旷野中毫不起眼的粗粝石头。有一个时刻,耶稣的血按自己的意思,溅到了一些石头上,他们就不一样了,变成了宝石,有红玛瑙、青金石、水苍玉……粗石头开始兴奋于这无端的爱,奇异的爱,也惭愧于自己身上还有很厚的石皮、好多杂质,于是他们开始叮叮当当地朝自己身上下刀,雕凿琢磨,好让这块美玉熠熠生辉,那毫无瑕疵的完全里,藏着神的荣耀和喜悦,藏着牧者的金冠冕,也藏着自己在天上的侍奉和基业,正是这样一块块美玉,构筑了新耶路撒冷。

痛苦吗?痛苦,喜乐吗?喜乐。这苦楚却至暂至轻,这喜乐却满有荣光。

我还好意思说自己是在受苦吗?我且不论受苦是给自己赚取救恩、赚取功德,单单那种悲情、伤感的反应就让我羞愧不已。我没那么无辜,就别这样过度强调,我没那么哀伤,就不要流出第二滴眼泪。

主耶和华啊,你赐给我的祝福还算少吗?我是谁?我的家算什么?你竟使我到这地步呢?主耶和华啊,这岂是人所常遇的事吗?

回应证道时,论到受苦,我又说了一个比喻,讲我一个还不清晰的领受:我觉得自己是在荡秋千,一个与天地同大的秋千。

我忍不住题起诗歌:
耶和华的杖 是管教的杖
耶和华的杆 是祝福的杆
我主用他的杖和杆
为我做一付秋千
逼迫和苦难是阵阵狂风
想将我从秋千跌落
坠入深渊
我却从狂风频频借力
直入青云
那里是耶和华的天
狂风无可奈何
我也不能从风中逃窜
不然秋千就是一张沙发
我淤陷其中瘫痪万年
飞翔的天使长出一张痴肥的脸
我的苦难就是我的恩典
我不制造 我不拒绝
我只闻风而动
秋千是驶往天国的风帆战列舰

主啊,就这样让我行在朝见你的路上,我的列祖这样行过,一路衣衫褴褛依然仿佛无事发生,耶稣的十字架之外,历史还有什么可惊奇的呢?我所当行的,不过是按以色列的常例,和耶和华的众支派建造耶路撒冷,如同连络整齐的一座城,称赞耶和华的名,那里有大卫家审判的宝座。

卑微如我,愿意世世代代做你殿中洒扫的尼提宁,直到寿数满足,气绝而死,归到列祖那里去。那时,当我在新耶路撒冷众城门上寻找自己名字时,求你赐下一缕微光,让我不再黑暗中摸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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沉默如雪崩而来
2020 年11 月17 日动笔,19 日完稿


按语:这篇文字写的颇为艰难,我尝试进入一个我陌生的写作领域——内心世界,也尝试用一种新的表达方式,离开我熟悉的散文,用现代小说的技法,也有圣经异象文学的影子。

文中内容,来自我10 月4 日和11 月18 日(就是昨天),在审讯室两次经历的糅合,还有一些领受,但我未一一道尽,一是为了主题集中清晰,二来太长也需要万字以上的长文来呈现,还不是我现在的计划。

我这样写,是想呈现一些灵修到极深处的领受,之前我想找一些前贤的作品来学习,但均语焉不详,大约一是前现代社会,文字不太细密表达内心,多为白描;二是加尔文主义者的笔力,多用在说理上,作品汗牛充栋,而于情感心理罕有可观者。

我灵性很浅,蒙主恩赐,对文字表达尚有自信之处,又加上适逢其事,也就略为一试。

“咔嗒”!一声轻响,年轻辅警扣上铁椅的围栏,沉默着退出审讯室,剩下我独自一人。世界对我完成了最后的包围,正在商讨如何吞吃。

我努力调整了一下坐姿,上半身能略微挪动一分米,脚够不着地面,腿必须悬空,只有铁椅的横档可以搁脚借力。审讯室的铁椅,固定在青白色瓷砖地板上,通体黑绿,形制像一把大号、强化版的婴儿座椅,坐在上面几乎动弹不得,成年人被强行退化成婴儿。它的样子简单到愚蠢,却透出令人毛骨悚然的怪异气息,犹如一个极其幼稚又极其邪恶之人的头脑,对落入其中的人可以任意刺割,自己却无知无觉,在最凄厉的嚎叫中也能一脸漠然。

房间空空荡荡,完全密闭,只有一扇门出入,铁椅放在正中心略靠后,背面墙上挂一面显示日期和气温的电子钟,正面门附近是审讯人员的桌椅,摆放一台清华同方电脑,最瞩目的是桌子上一个摄像头对着我,圆而鼓突,像青蛙眼睛,漠然而愚蠢,和铁椅配合得声息相通。冷色的日光灯管坏了一根,明灭不定,整个房间也随着水波一样起伏不定。

最渗入骨髓的不安感,来自墙壁上包裹着的防撞头自杀材料,我第一次进到审讯室时,不由自主打了一个寒彻入骨的激灵,约略体会到抑郁病人的世界和感受。

我之前有一次没被锁在铁椅上时,曾起身触摸过,是一种化学纤维擀压成的绒毡,灰白色像是脑浆里搅拌过染成。灰暗,阴冷,压抑,恐惧,想逃走却被施了魔法一般一动不动,想反击却像陷入网中用不上力气。

教案刚发生不久,有位姊妹说,当她进入审讯室,坐在铁椅上时,浑身剧烈抖动,她拼命用手按住双腿,完全不管用,眼泪也控制不住地簌簌而下,跟着的警察也吓着了,赶紧安慰她:就是在这里录一下留个视频,很快就完了。

墨绿铁椅,青蛙眼睛,幽闭空洞的房间,脑浆涂抹的四壁,这是无神论者的巫师精心摆设的阴风阵,审讯是一场施展迷术的法会,它让阴郁和怪诞周流散布,藉着感觉的唤起,让不安和恐惧一丝一丝渗入皮肤,钻进肉里,铁椅的冰冷和坚硬,撬开骨头的缝隙,恐惧溜进灵魂,紧紧地攥在手中,人的大脑开始被清空,忘了是非对错和言辞应对,意志堡垒开始一段一段轰然坍塌,更多的恐惧涌入,情绪起伏紊乱,簌簌发抖如一只即将被宰杀烧烤的兔子。

巫师们推门而入,适时上场,面无表情地盯了我几眼,似乎已经找到了精准击倒的时机和部位。巫老大眼目浮肿,烟抽得太凶,牙齿细稀黑黄,表情能在狰狞和蔑笑之间快速切换,表达他的愤怒和嘲讽。

后来,当他扒拉着我的头,强逼着我看他的肿眼和细牙时,那情景让我心底惊恐,我从未看到过的一个世界不容分说地揭开帷幕,显给我看,我慌慌张张却无路可逃,我无端地想大声痛哭却张口结舌……

巫老二和巫老三坐在电脑旁边,在接下来的八个小时内,他俩几乎没怎么和我说多余的话,只例行公事,制作了一份写满“沉默”的笔录。

巫老大拉了把椅子,贴近我坐,点着一根烟,说成都话,惯常恐吓又蔑视的语调:“贾学伟,就你哈,其他人都找到了,就你一个人联系不上,不说我们也晓得!给你个机会自己说!”

我默然不语,目光看着地板,光洁的瓷面如一面模糊的镜子,有火焰在林丛中闪烁,大水洪响如同隐约迢递的雷声;我向半空举目,有使者拔出刀来,细小的声音传出:“你要谨慎安静,看我今日作你的元帅。”

随即乘旋风升天。以色列的战车马兵啊。

我反而镇静,明白自己要闭口不言,只在心里恒切祷告。

一切都像从没有发生过。巫老大还兀自言辞滔滔,越说越被我的沉默和安静激怒,他站起来转来转去,忽然对巫老三说:“拿付手铐来,”对方迟疑了一秒钟,出去拿了一付手铐,我伸出双手,巫老大却示意放在铁椅的搁板上,没把我铐起来。

手铐就傲慢地亮在我面前,犹如法老杖头叮当作响的权力之环,藏着世界的王全部的能力和虚妄。它就是拘押王怡的那副手铐,顶住王明道腰窝的枪管,焚烧胡斯的柴堆,砍下保罗头颅的重剑,耶稣身上的鞭子和铁钉……

但谁能叫我们惧怕呢?

王怡牧师说,有一次他们全家到街上发福音单张,警察发现后找上门,气急败坏:“王怡,你信不信有一天我会整死你?”他回答:“我信。但我不怕,你能让我复活我才怕你。”

惟有那一位王。

他谦谦和和地,骑着驴驹子而来,虽有十二营的天使天军,却甘愿隐藏所有的能力,连一副手铐都不愿对着世界挥舞,因为罪在其中,世界就病了,恶者掌权,大小人民成了瞎眼的、瘸腿的、长大麻风的、死去三天发臭的,被奴役的和奴役人的都卧在恶者脚下,只有流自己的血才能除掉这罪。


主啊,让我的心在这手铐面前安静,安静,再安静,因为你也是如此,连一句话也不说。安静中,你灵运行在水面上,我的呼吸和渊面一起涨落,安静中,你用话语铺张穹苍,我的心在星辰之间跳舞……

“贾学伟,你还混啥子嘛?”巫老大暴喝一声,面对我的沉默,他似乎忽然想到一个好主意,转头对巫老二和巫老三说:“看一下他多大了?”“45 岁。” 笔录上有身份证号。

巫老大一脸得意地笑:“贾学伟,这么大了,你有啥子吗?婆娘?房子?工作?好惨哦,你也就只能在教会里混了,是不是?教会给你发好多钱?”


依旧沉默。我没有言辞,但我不知道自己脸上是否涌起羞愤之色。我爸妈都死了,他们直到最后时刻没看到我结婚,这是我良心一个极大的撕扯,他们如此爱我。主啊,如果我羞愧,不要让我因着他的刻薄,叫我因自己的罪孽,自己责备自己,我因着肉体的情欲,眼目的情欲,在婚恋上没有荣耀你的名,如今被外邦人讪谤。

至于其它,如果魔鬼是要让我求你多多地将石头变成面包,就求你将它的谎言像糠秕一样吹去,让我确信人活着,不是单靠食物,乃是靠神口里所出的一切话。如果我还贪婪地存留一件里衣而被魔鬼的言语挟制,就求你将髑髅地十字架之下的拈阄活画出来给我看,好叫我得知,我跟随的是怎样一位“犹太人的王”。

我内心急切祷告,话语大珠小珠落玉盘,叮当作响,又像一支支响箭飞速连射,外表却是一块石头,衣纹不动,青萍之末最细微的风都平息了,言语被剥夺干净,耳畔只有空气呼啸而过。我身居狭小的审讯室,目光所及,三名巫师咫尺而天涯,我什么都看不到。

“装疯是不是?”巫老大踹了我一脚,大约他也看出来,我不是在顽抗耍死狗,随即站起来,向上扳我的头,“看着我!不要装疯!”

我的眼睛被他的手抬起来,视线落在一张奇怪的脸上,似乎不是有血有肉,会微笑会悲伤。它的窍孔是喀斯特地貌的溶洞,怪石嶙峋,小路崎岖,在弯曲悖谬的黑暗中蜿蜒,通向无底坑;它的凸起是大地震后被毁坏的房屋,歪斜颓废,摇摇欲坠却又奇怪地互相拥挤着没有倒下;它的水平处是一副剥下来又堆放了一周的骆驼皮,毛发脱落处斑秃癞痢,松弛皱褶,散发出腐烂的衰败气息。


我不寒而栗,从未想到,一个人灵魂的凶恶能导致毁容,也从未想到,一个人的面貌会是灵魂的海关,进入以后,灵魂原来是一个不明生物,一团怪异的蠕动,混沌之形,却有无数的表情碎片式地布满全身,愤怒,凶恶,诡诈,怯懦,藐视,虚伪,阴沉,郁闷……

我心里大哭起来,主啊,赦免我眼前这个人,他所说的,他不晓得。

和我真正争战的,不是巫老大这属血气的人,乃是那些执政的、掌权的、管辖这幽暗世界的,以及天空属灵气的恶魔。

他也被这恶魔辖制得如此深,求你怜悯,将你显明在格拉森的爱和能力,再次彰显在成都。主啊,这世界撒旦有权柄,受害者和害人者都深受其苦,求你叫清晨的日光从高天临到这地,照亮坐在黑暗中死荫里的人。

教案之后,我第一次对这些日夜不停迫害教会的人生出怜悯之心。

我的心里若还是一颗石心,不以基督的心为心;我所站之地若不是已经降临的天国,而是地上的国,我断不会如此。以伤还伤,以眼还眼,以牙还牙,他怎样叫我的身体有残疾,我也要照样向他行。

巫师们终于无可奈何,偃旗而去,只留下一个年轻的辅警看着我,他一无所知,点了外卖,自在地坐在腾出来的电脑桌前,津津有味地吃炸鸡,刷抖音,时不时地独自笑出声,欢快的气息充满空洞的房间。

天堂、地狱、人世间风云际会的奇异一点。
起初的延伸,终了的回溯。
阿拉法的创造,俄梅戛的审判。
一个词语就是宇宙的高能,无数词语归于虚空的热寂。

我所有蓄积的沉默,雪崩一般幕天席地轰然而至,挟裹着一亿种思虑丛生,一亿种百感交集,一亿种万马奔腾,汇聚成摧枯拉朽的猛然力量,把我从世界的泥淖中遽然拉出,跌坐在天国的彼岸。我周身大汗淋漓,身体冰雪消融,灵智却澄明如水,观四周,经上的话句句定准,回望过去,海枯石烂,先前的世界已逝去……

天国近了,你们要悔改;日期满了,你要信福音。

全世界只剩下一句话。

我依然沉默坐着,这寂静广大无边,这时其它字句必将失去真意。

晚上七点钟,我不吃不喝不动不上厕所,已经过去了八个小时,巫老大巫老二已经不见,巫老三让我自行离开。我身体虚弱,灵魂却坚实笃定。我言语尽失,却被主耶稣热烈的话语围绕,我两手空空,却怀揣一个最大的秘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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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冷出于北方
2020 年11 月24 日


按语:这是一篇随手涂抹的自由文字,与其说是文,不如说是诗。我让思想、回忆、想象、现实,一起在头脑中碰撞,有一个瞬间我抓拍了一个画面,描绘下来,语言重过意思,形式大于内容。

“暴风出于南宫,寒冷出于北方。他使密云盛满水气,布散电光之云,这云是藉他的指引游行旋转,得以在全地面上行他一切所吩咐的,或为责罚,或为润地,或为施行慈爱。”

雪拥蓝关之后便驻马止步,风和云继续卷舒涌动,横扫秦岭巴山,赐给我一个故乡的初冬。冷冽,干爽,阳光的影子有冰冰凉凉的清甜味道,犹如枝头一枚饱满的熟柿子。孤独的人,终于可以孤独下去,没有水电的房屋,也不必急着恢复。

成都却一片惊慌四措,季节终于在梳骨的寒风中清醒了过来,太古里俏步徐行、环佩叮当的露腿女子,收起狂傲的眼目,不等妈妈喊,就穿上秋衣秋裤、棉袄棉裤,像一袋袋五颜六色的面粉在地上挪移,臃肿而蹒跚。

冬天这里还会开花。芙蓉,山茶,金缕梅……我看惯了光秃秃、灰蒙蒙的衰杨枯草,深为讶异。芙蓉过于娇艳柔美,一丝胡地的风都能在脸上抓破一道血痕。山茶绿叶壮硕敦厚,红花浅俗热烈,在热风肥土中能出落成喜气洋洋的村花,北风那个吹雪花那个飘时,只是个穿着花棉袄的烧火丫头。

暗香浮动、疏影横斜的梅,才是成都冬日的盛景,再借些时北方的寒天,塔子山顶的望乡之处,就应见到陇头梅开。前不见亚当,后不见基督,念天地悠悠,虚空茫茫之中升起一枝奇异的花朵,金质般地灼灼其华,漂浮在纯黑的宇宙背景上,令人畏惧颤栗却有致命的吸引力,蝴蝶栖息上面,想吮吸一滴沧然而下的眼泪,却跌入湮灭之境……

眯起眼睛,站在万达广场望天,成都上空的阳光一笑而过,我裹紧棉袄,踽踽往家中而行。“穷种穷种,不怕夏凉,就怕冬冷,”故乡路断,回到我在成都那间房子吧,断水断电,闭上眼也是五星级酒店,所有的黑暗,肮脏,凌乱,寒冷,我一个白日梦就能解决掉。我回到河南乡下的初冬。棉袄上还留着浓浓的木柴烟味,妈妈怕凉着我,在灶上烤热了才给我穿上。我戴着有护耳的皮帽,只露出一双儿童的眼睛,脸蛋被冻得通红皴裂,从星晨游荡到日暮。我点燃陇沟的枯茅草,看火线蔓延,更新一个衰残的世界。

我在大风中摇落椿树的叶子,摇落楝树的果实,一片飒飒的响动,我和初冬有了对话。

我翻捡秋天遗留的果子,在庄稼收割尽净的田野奔跑,让不属于白天也不属于黑夜的傍晚拥有我。我飞跑进家,炉膛火光闪烁,灶上水汽弥漫。妈妈解下我的皮帽,我满头热汗,在一盏昏黄的灯火下恍惚睡去。我不饥饿,我不疲惫,我只在熟悉、稳妥、静谧的气息里,永远不想再醒过来……

终究还是醒了。收到不晓得名字的弟兄姊妹快递来的两箱牛奶,出自■新▲疆■的托木尔苏冰川牧场。

原来,一切都是为此。寒冷出于北方,他要施行慈爱。

风往南刮,奶与蜜从冰川滴落,乘着爱的旋风腾空而起,经行洋海陆地,如鸟飞来,躲过恶人的快箭,两翅扇展吹去成都上空的暗昧不明,带来冰川的手洁心清,奶与蜜流淌,滋润人心,像古时耶和华立的那园子。

我的没水没电不是徒然。一场气温骤降不是徒然。一切都指向两箱冰川牛奶,基督里这场生死契阔的相爱。

他说,天上的飞鸟也不种也不收,也不积蓄在仓里,天父尚且养活它,不比飞鸟贵重得多吗?我说,就算吧,不过鸟吃虫子我又不吃虫子。

他说,野地里的百合花今天还在,明天就丢在炉里,神还把它妆饰得比所罗门的王袍还荣耀,何况你呢!我说,就算吧,不过野百合真比所罗门这隐基底的凤仙花好看吗?

他说,你去变卖你所有的分给穷人,就必有财宝在天上,你还要来跟从我。我一听就忧忧愁愁地转身走了,我虽然没有产业,穷汉和首富在抠门儿上一模一样。

他说,你使我家有粮,以此试试我,是否为你敞开天上的窗户,倾福与你,甚至无处可容。我听了一动不动,我不敢,先敞开天上的窗户倾福给我好吗?

于是,我就成了连水电费都不用交、有钱花不出去的无知人,“今夜必要你的灵魂,你所预备的要归谁呢?”

主啊我感谢你,每次的打击都是真利益。我不情不愿地打开窗户,你果然倾福给我,有牛奶,有清水,有面包,有苹果,有蜡烛,有烛台,有健身卡,里面可以洗澡……

原来,钱财在分享流动中就生发了爱心,钱财在囤积中也将心封存在死寂的坟墓中。

钱财是阳光,它不能是无,不然人就不能存活;它不能是有,再轻微的分量都会压迫灵魂自由,就像阳光有了质量就失去了绝对速度。人像行走在阳光中一样,在财产中穿过今生,身上洒满,足够养身,却一缕都不背负,不带走。我不忽视灵魂的自由,我也不轻忽肉身的软弱。

我没看见过天山的托木尔苏冰川。我看见过珠穆朗玛峰的绒布冰川。

一个可以涂抹过往的遗忘之境,红如丹颜的人生变得白如羊毛,一切的痛苦都变得冰消雪融,伴随泥沙沉到海极,一切的美好都稀薄透明起来,消散如气上腾,故乡的温暖,爱情的苦涩,食物的焦香,镣铐的叮当,钱财的精打细算,时间的挥霍铺张,春天花树下的欢宴,初冬薄雾中的暗泣……

只有冰川静静地广大着,它的根基自古就立定,它的结局起初就揭晓,它不用忍耐,不用急切,只需要沉默等待,等待时间不留任何痕迹地划过自身,等待日头照出自身深不可测的淡蓝色,等待圆月挂在穹苍,一个新的王国降临。

夜空下面一切都重新归来,冰川的洁白有了一层悦目的光华,星星饱满灿烂,一边走路一边捡拾,圆月落在山顶上,狐狸围着在炼丹,青草地上狮子和绵羊同卧,周围开满高山杜鹃,歌唱的女子声音清越,调用朝鹿,是一曲世界的恋歌,是一曲世界的哀歌,号筒吹响,有天使长的声音,冰川沉闷又巨大地连续响动,裂开成另一个世界,月亮,星星,大山,草地,快速进入,轻清上扬,被提到云里,与主相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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